1
那一天，相紫终于下定决心去看看她的牙齿。毕竟牙齿已经疼痛了几个月。相紫一直觉得她自己的忍耐力还是蛮强的，还因为她自己有一个美好的愿望，就是总觉得一切疼痛都可以自然地随着时间消逝。所以不到忍无可忍的地步，她实在不愿迈进医院的大门。
对于有选择障碍症的相紫来说，找一家医院都让她十分苦恼。她习惯性地问起远在外地的丈夫：“辉，我牙疼了好久，你说我是去医院看？还是口腔诊所看呢？”
相紫的丈夫常年在外地，一个季度才回来一次。当时相紫选择了支持丈夫的事业。本来她也想和他一起外出，但是因为要照顾家里的孩子和老人，她选择了留下来。他们就这样常年分隔两地。但是相紫要求丈夫每天必须和她电话或者视频一次，以此来维持两人的情感。
“这种事情你自己决定呀！早点去看。晚上和你视频！”电话那边很快就传来了嘟嘟嘟挂断的声音。相紫心里升起一股失落。但是她已经习惯了，所以，虽然有时候知道电话那边的答案，她还是要打个电话过去，她坚守着自己定下的约定。
相紫打开手机抽签的程序，输入了几家医院或诊所的名字。她经常选用这种方式来决定一些事情，她觉得这样子，就像一个朋友在身边，他们在一起商量讨论重要的的事情。
“好啦！就你了！”相紫松了一口气，来到了抽签程序选定的一个口腔诊所。
诊所位于相紫小区后面，是才开不到3个月的一个新的诊所。
“女士，请问是哪方面的问题啊？”前台的护士看到相紫走进了诊所便微笑着问她。
“我牙疼得厉害，想来看看。”
“好的，女士，请您稍等一下。我为您安排接诊医生。”
相紫坐在沙发上等待安排。她内心庆幸，觉得自己又选对了，因为这里干净整洁，也没有医院那么拥挤。她总能找到原因去肯定自己用抽签程序做的选择。
“女士，请跟我来。”护士指引着相紫来到最里面的一间诊室。护士安排她躺在治疗椅上便出去了。
相紫看着头顶的灯，想起了3年前，她进入手术室行剖腹产。那个时候，她也是如这般看着那灯。那时候，她就决定同意丈夫的安排，留下来照顾孩子和老人。她想做他们生活里的灯，给予光亮。
她放弃了出国留学的机会。
正在她走神的时候，一个声音打破了沉静：“你是什么问题？”
“医生，我牙疼。”相紫缓过神来，望着眼前的这个医生说着。
“张大嘴巴，让我看看。”医生坐在了相紫旁边，开始检查牙齿。
“你左边的牙龋坏了，得做治疗。”
“疼吗？”相紫虽然能忍受疼痛，但是还是害怕疼痛。
“打了麻药就不疼了。不管怎样，你这牙必须得治疗。”
“好的，一切就拜托医生你了。”相紫紧闭着眼睛，开始接受治疗。在医生实施治疗的间歇，相紫偶尔会睁开眼睛，就刚好直视着医生的眼睛。虽然，他戴着口罩，但是她却觉得这双眼睛如此熟悉。
她突然心中一惊，于是心跳增快，手心也开始冒汗。她余光扫射这医生的胸牌，却没有看到他胸前戴胸牌。她又用眼光到处探寻，结果在医生左侧肩上看到了工作牌名字“韦煜”，还有一张照片。那张脸，她如此熟悉却又陌生。还好他戴着口罩。她可以假装不认识他。
相紫想要逃跑了。毕竟她完全不能相信自己今天见到了他。
“头不要转，嘴张大一点。”医生冷漠的语气让相紫心里更是五味杂陈。
终于结束了，医生对她说：“下周再来吧，你可能至少还要来三次。”
“好！”相紫捂着嘴，一是确实还有着疼痛，二是她着实不想让他认出自己。
相紫离开了诊所。她在路上很忐忑：“他一定是认出我来了。也许装不认识也是好的吧。”
当晚，相紫一直在等丈夫的视频电话，却迟迟没有消息。她又一次主动打了过去：“今天小宝在学校很乖，妈今天也去透析了，现在也睡了，我今天去看了牙齿，有点坏了，还要治疗几次。”
“行！以后别拖太久了！我今天太累了，我准备睡了。”又是嘟嘟嘟声音。他们每天的聊天都是这样的内容。
相紫走进女儿的房间，看了看女儿，她觉得这样的生活该是幸福的吧。毕竟年少时的青春早已不在。相紫现在是母亲，是妻子，是儿媳妇，还是病患。
相紫又点开了抽签软件，输入“问不问他”、“问”、“不问”。
结果答案呈现在面前：“问！”
第二周她又去复诊了牙齿。还是那个医生，韦煜医生。
“好了，下周再来！”韦煜医生告诉她。
“好。”相紫准备走出诊室，刚到门口，她想起了抽签结果告诉她要问。所以她深吸一口气，问道：“韦煜，为何不相认？你该是知道我是相紫。你现在回来了吗？”
那医生冷笑了一声：“原来你认出我了。”
“你好久回来的？”
“今年。”
两人简单寒暄了几句，话语中竟是熟悉的陌生感。
“你牙好了，再请你吃饭吧！”韦煜主动提出相约。
“不用了。我结婚了。”相紫脱口而出的话，却让韦煜十分尴尬。
相紫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：“我是说我最近比较忙，你也比较忙对吧！后面再说吧！”
“下周再来复诊。下一个病人已经来了。”韦煜又是十分冷漠的语气。
相紫不知道为何自己会脱口而出那句：“我结婚了。”
她想起她曾经也对他说过一句话：“我要结婚了。”那是他们当初分手的时候，她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。
因为想起以前的年少的事情，相紫有些失落，所以她没有着急回家。她去了咖啡馆，在那里她有一些自己的时间。
她打开自己的微信，找到韦煜的头像，点开他的朋友圈，却没有任何消息。这个头像消失在微信里许多年。相紫没有删除它，却也从未点开过。
相紫喝了一口咖啡，她嘲笑自己：“为了省钱减少家庭开支，多久没有来这样的咖啡馆喝一杯咖啡了，今天因为他，却躲进了这里。相紫，你真是可笑啊！”
她喝了咖啡，回到家，去学校接了孩子，给婆婆做饭喂药。她每天的工作都是如此。
晚上，她会在互联网上去教外国学生中文。那是她自己瞒着丈夫找到的工作。丈夫就想让她做一个全职太太，但是她心中不愿，所以她又是以抽签的方式决定的。但是她很高兴。
睡前，相紫打电话给丈夫，因为今天还没有通电话。
电话那头十分嘈杂：“喂，你先睡，我这在外边应酬。不用等我视频电话哈！”
依然是熟悉的嘟嘟嘟声。相紫又一次去女儿的房间看看她。然后心满意足地笑了。再一次对自己说，这样的生活平静而幸福。
睡前，微信传来了声音。那个沉寂多年的微信头像竟然发来一段文字：“相紫，这些年你过得好吗？”
相紫没有回复。她已经结婚了，回复任何一个男人的关心，都会有不道德的感觉。而且对方还是曾经相爱过的人。
有些人一旦错过就是一生错过。
2
最后一次就诊，相紫对韦煜说了一声：“谢谢你，韦医生。”
相紫口唇上遗留了一点药膏，韦煜扯了一点纸巾，准备帮她擦掉。
相紫后退了一步。韦煜便把纸巾递给了相紫，示意她自己擦。
“晚上一起吃个饭吧！”韦煜突然对相紫说一起吃饭。
“不用了。”
“老朋友也不可以吗？”
“我要去接孩子。”
“孩子多大了？”
“三岁！”
“那挺好。要不叫上你老公孩子一起吧！”韦煜说完摘下口罩。
这还是重逢后相紫第一次见到他的全貌。他还是没有变。
“我家里还有点事，就不约了。我的牙齿还有什么注意事项没有？”相紫只能转移话题。
“护士会给你一张单子，上面有注意事项。”韦煜再次被拒绝了，他的语气又变得十分冷漠。
相紫想着，以后都不会再见了。她再也没有去那里。
相紫每天都重复着接送孩子、护理婆婆、教学中文、和丈夫视频通话的事情。这样的重复可以给她带来内心的平和安宁。所以她觉得幸福的生活就该是如此。所以一切可能打破这种重复安宁的事务，都要排除在外。
韦煜也没有再给她发过微信。但是他却开始发朋友圈，虽然都是他每天工作上的事情。但是却会出现在相紫的朋友圈页面里。
相紫就假装从来没遇到过他。相紫心里却没有办法如此假装。所以她责备自己。
相紫丈夫回来了。他习惯每次回来都会给相紫带来礼物。婆婆总是看不惯，总会说教自己的儿子：“你在外面挣钱这么辛苦，对她够好了，还总是给她买什么礼物，她又不上班。”
“妈，我们的事情您就不要管了。相紫虽然没上班，但是她照顾小宝还有您，也是对家庭的一份付出啊。”
而每次丈夫回家也是忙碌着，一家人聚在一起吃饭，丈夫的手机电话却从未停止响动。
到了晚上，相紫去拥抱丈夫，丈夫却对她说：“相紫，飞机坐得我太累了，让我休息一会儿。”他吻了相紫，就背过身去，很快就听到了他的呼噜声。
相紫似乎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失落，反而觉得一切正常，她甚至开始相信，无性婚姻也许是一切婚姻最后的归宿。在她的婚姻里只是来得更早了一些。
她看着丈夫睡着了，她对丈夫说：“辉，我们一年里在一起的日子屈指可数，但是我们仍然是幸福的吧！”她似乎在反问丈夫，也在反问自己。
丈夫待了两天就又走了。相紫又开始了往日的生活。
她的牙齿不疼了。可是她却总有那么几个瞬间想再去那口腔诊所看看。但是理智告诉她，不可以。因为她如今如此幸福，不能去做一件坏事。
只是，有些事情有些人也许是错过了，但是有些事情不清不楚，就总是会想弄清楚。
那天，韦煜发了一段微信语音给相紫：“相紫，你的牙还疼吗？”
相紫觉得也许只是医生对患者的随访而已，因此她第一次回复了韦煜的微信：“不疼了，挺好。”
那边又发来一段语音：“你还好吗？”
相紫不再回复。对于对她本人的关心，在相紫看来，都是不应该回复的，因为她有一个幸福的家庭。
“当年对不起。”微信那边发来了一段文字。
相紫也没有回复。没有什么谁对不起谁，因为大家都会成长。
可是相紫的手机却响了，是韦煜打过来的微信电话。相紫迟疑了，她犹豫着要不要接。可是这个时候她来不及去打开抽签程序来决定是否接微信电话。
微信电话声音就断了。相紫心里很复杂。而在这个时候，韦煜的微信电话又打来了，这一次相紫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划开接通键的。
“不能见一面吗？我知道你结婚了，我没有其他意思，我就想见你一面，我想问你。甚至你可以把你一家人都带上，老朋友聚一聚不行吗？”电话那边，韦煜急切地问着。
“你喝酒了？”相紫听出了韦煜声音中的不同，毕竟曾经那么熟悉的一个人，所以她知道他这样说话的时候定是喝醉了的时候。
“是，但是我没醉。我在160小酒馆。见一面吧。”
相紫听到160小酒馆还是会心中一震。相紫又打开了抽签程序，结果她去了那里。
这是重逢后相紫第一次见到生活中的韦煜。韦煜看到她来了，他笑了。却是冷笑。
“你是否是觉得我挺可笑的？”韦煜看着相紫。还给相紫点了一杯果味酒。
“你为何会来这里？”相紫总觉得他出现在自己家后的新开诊所里，这不是巧合。
“我说我是为你而来，你信吗？”韦煜又是冷笑。
“韦煜，我们都不是当时的我们了。”
“我知道，你结婚了，当初你不就是说你快结婚了吗？我还知道你有一个女儿，我还知道你的老公常年不在家，你还有个尿毒症的婆婆。”
当韦煜口中说出这些的时候，相紫却感觉那是一种高高在上的感觉，因为他口中说出这话却让相紫感觉到了一种刺痛。因为韦煜口中所言出给人的感觉是，她好像不那么幸福一样。所以相紫生气了。
“原来这么些年你还是没有变，还是那么幼稚。”相紫起身就准备离开。
韦煜拉住了相紫的手：“对不起，相紫，当年我对不起你，我也为我刚刚说的话道歉。我只想知道你过得好吗？你的一切是柳告诉我的。我去学校找你，他们说你早就辞职了。我联系了柳，我求她告诉我一切。那家诊所是我开的，我故意的。我知道你结婚了，但是我无法控制想要见到你。当初如果那个孩子还在......”
“你别说了！给我们都留点体面好吗？我们要往前走，不要往回看。”相紫有些激动，她阻止了韦煜继续说下去。
“那你过得好吗？”韦煜再一次问她。
“我很好。你反复问我过得好吗，你想听到什么。你是不是想听我说，我过得不好，然后你就想来拯救我。韦煜，成熟一些吧。有些事情过去了就过去了，有些人和事该忘的就要忘。”
“我忘不了。”韦煜拉住她的手紧紧不放。
“我或许就不该来。这个160小酒馆，这些年都没变。但是我们变了。”相紫还是离开了。
可是她的心绪却如此乱，她拨通了柳的电话，她最好的朋友：“柳，韦煜找过你吗？你为何要告诉他我的事情。”
柳一点都不意外：“相紫，他回来就来找了我很多次，我觉得你们当年很多事情都不清不楚的。你们就该说清楚。”
“柳，我已经结婚了，你难道想让我当一个坏人吗？”相紫自从看到韦煜，心绪一直不平静。
“相紫，你自己想想，你幸福吗？自从你告诉我，你和你们家那个辉过了这么久的无性婚姻，我就知道，你的那个丈夫他不正常。相紫，你不要欺骗自己幸福，我说句实话，我每次来看你，我都心疼你，你为了那个家省吃俭用，你伺候你生病的婆婆，她给过你好的脸色看吗？我待在你家里，我都感到很压抑。你那个辉，对你真的关心吗？”
相紫知道柳是关心她的，但是她除了在韦煜面前，在其他人面前她都冷静得可怕：“柳，即使你说的一切都是真实的，但是也不能成为我和韦煜相见的理由。柳，我有你这老友就足够了。此后，请不要把我的事情告诉韦煜，或许他也该去好好过他的生活。”
“相紫，我多希望当初我没有带你去参加那次聚会，也许你就不会遇到韦煜，你也不会变成今天这样。”柳在电话里也很着急。
“柳，不是的，我从未后悔。”相紫说的是真心话。只是时光改变了很多东西，但是有些东西注定是永恒不变的。
相紫把韦煜的朋友圈设置了，她不再看他的朋友圈，也不再回复韦煜给他发的任何微信消息。她依旧每天重复着家中的事务，每天给外地的丈夫打一个电话。
丈夫又一次回来了，这一次回来他只待一晚上。
相紫依旧抱着丈夫，她主动提出了自己的需求：“辉，我想了。”
丈夫却说：“相紫，我最近生意太忙，我真的太累了。下一次好吗？”说完，丈夫又想吻她，而相紫躲开了，她也松开了怀抱丈夫的双臂。
相紫坐起身来：“你是不是有其他人了？”
丈夫猛地一起身，惊愕中又有些慌乱：“你别多想，我真的就是累了，现在生意不好做，你不也是知道吗？别乱想。”
“辉，如果真是如此，请告诉我，不要欺瞒我。”相紫总是如此冷静地对他说着这一切。
“相紫，过两年我争取有机会就把生意做回来。小宝也大了，我这个父亲也不能老是不在家。妈透析了好几年了，身体也越来越差，我回来后，你压力也小点。”丈夫搂着相紫的肩膀，安慰她。
如此的话，相紫已经听了很多次，她却愿意选择相信他说的。因为她总是告诉自己她的家庭是幸福的，似乎也是向别人证明，她过得很好。
那一天，婆婆在家中摔了，相紫赶紧送婆婆去医院。她只能求助柳去接小宝。柳当时在工作中，没有时间去接小宝。柳想到了韦煜，毕竟知根知底的人去接小宝，至少是安全的。
相紫没有其他办法，她同意了。柳把韦煜的照片发给了相紫，相紫转发给幼儿园园长。
相紫安顿好婆婆后，来到了口腔诊所接小宝。她看见小宝躺在休息椅上睡着了。韦煜坐在小宝身边，手里拿着一本故事书。这样的画面，十分温馨而治愈。曾经相紫幻想过这样的画面，可是那却永远是幻想。
疲倦的她走到小宝身边，对韦煜说了一声：“谢谢。”
“我送你们回去吧！”
“不用了。我自己能行。”相紫又是拒绝，因为此时他和她本就没有任何关系。他送她回去，婆婆若是知道了，不知道又有多少口舌。相紫想到这里，竟然冷笑了一声，她是嘲笑她自己竟然开始在意别人的评价，竟然开始害怕婆婆知道。可她本来什么都没做啊。
“我只是送你们回家而已。这些年你都是这样一个人在家这样过的吗？”
“韦煜，我怎样过那也是我的事情。谢谢你的好意，我真的可以自己回去。”相紫还是那么倔强，她抱起小宝就离开了。
韦煜跟在她身后，一直到她进去小区。相紫知道他在后面跟着，她却没有力气再去争辩什么。
婆婆摔骨折了，住了一个月院，相紫就这样两边跑。而好几次都是韦煜去接小宝。丈夫都不曾回来一次。她说让他放心，她能行。而他说，他生意太忙了，太辛苦她了。
接婆婆出院那天，她再去诊所接小宝。韦煜问她：“小宝说，她的爸爸不在家，家里都是妈妈。相紫，你放弃了你的事业，放弃了你的梦想，都为了他吗？他有什么好？”
“我没有为谁放弃谁。我只想好好活下去。”相紫说完眼里都是泪。她可以面对所有人冷静甚至冷漠，唯独在韦煜面前，她做不到。
“对不起。如果可以......”韦煜又一次向她道歉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