床榻上的女郎手腕处插着几根银针,面色惨白,双目紧闭,昏沉地睡着,。
大夫收了针,起身回禀:“郎主放心!女郎并无大碍!实乃心气郁结所致,此症多为高强压力心机劳累引起!老夫已经施过针,待几副药煎下,很快便会恢复。”
华陨大步上前,缓缓坐在暖君的床边:“鸠翁辛苦!”
老大夫拱了拱手:“不过,女郎还需多多休息!郎主还要叮嘱她少劳心劳力,若长此下去,恐折寿命啊!”
华陨点了点头,老大夫便被冉婆带去下药方了。
华陨锁着眉,审视着暖君的睡颜,只见她秀眉微蹙,频频侧头,似乎在梦中也不得安宁,他轻轻拨开了她额前碎发,轻喊青女过来。
青女一直在门口候着,听见郎主唤她,连忙近到身边。
华陨问:“昨夜,与你家女郎在什么地方躲过一劫!”
青女回道:“女郎带奴在灶院里躲过一劫!女郎说了,胡虏夜袭,必是流寇,以短快为准,必会大量卷席钱财珠宝……还有女人……疆外之地土地广袤,胡族人不缺吃的!或许在灶院能躲过一劫!”
“她是这么说的?”华陨看着她睡梦中渗出汗水的额角,抬大袖轻轻擦了擦。
“就是这么说的!”
华陨将手放下,不再问话,只端坐着看了她许久。
……
好沉的一个梦,前世今生模模糊糊,暖君睁开眼,盯着床顶看了许久,才反应出今夕何夕。
青女杵着下巴睁开眼睛,惊喜地说:“女郎!你醒了!”连忙跑去桌子的温匣里取药。
暖君半立起来,靠在床沿,望着灯烛:“天都黑了!”
“可不是!女郎睡了很久!”青女说着,递上药碗:“诺!喝药!”
暖君看了看药碗,没有接,问:“青儿!信翁把府中差事们都安葬好了么?大伯父……”
“女郎放心!”青女拦下话来:“郎主已经都处置过了!府中现下已经全清静了!”
“郎主?”暖君蹙眉,哪位郎主?
“华……华四郎啊!”青儿声音越说越低,以为自己做错了事。
暖君低头捏了捏眉心,低声说:“那……郎主何在?”
“郎主已经走了!”青女指着床沿道:“天黑之前,一直坐在这里陪着女郎来着!”
暖君将手从眉心处放下,疑惑地看着青女,知道她不会说谎,便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床沿,手在床沿上抚了又抚,想着贵公子坐在床边看自己病中混沉的样子,该不会又是在做着什么意想不到的打算。
“哦!郎主走时吩咐青儿要紧盯着女郎喝药的!”青女又把药递给她,补充说:“临走时,郎主还留了一句话!”
暖君取药的手就这么停在了一半,忙问:“什么话?”
青女手捧着药碗,清了清嗓子,端直了身体,梗着音色道:“本君华贵之身,不该做替人收拾残局之用,此玉昭可随意出入华府,本君在府中等你!”
“你……”暖君见青女学人说话的样子,张口想笑,却觉得胸口憋闷地咳嗽了几声:“咳咳……顽皮……”
她眯着笑眼问:“为何要学他说话!”
青女端着药碗,一本正经地解释:“别人这样说话青女直想揍他,郎主这样说话就像仙人一般,青儿觉得神奇!女郎说是不是?”
“顽皮……你是不敢揍他吧!”想到华陨拿腔作势的样子,暖君也忍不住笑了,缓了一会儿才问:“青儿,那玉昭何在?”
“郎主放到了你的枕下!”
暖君探手,果然从枕头下摸出一个冰凉的东西,取出来一看,是一快晶莹剔透的宝玉,镶在做工上乘的金丝楠木框中,下有流苏佩结,气势非凡。
玉的正面刻着复杂的曼陀罗图案,这图案是华陨的暗卫专属,前世里她在天极与他暗卫交手时见过。
玉昭在手,他的暗卫都要敬让的!他究竟是什么意思?
暖君把玩着那玉昭,猛地就想起来白天,华陨揽着她的腰,说“入府,做妾,是你今生在本君面前唯一的出路!”
她的心跳出现了片刻的紊乱!
但很快就调整过来!这位贵公子忽悠人的本事远非普通人能及,若要上了当才当真坏了大事!
“喝药啦!”青女见女郎脸色忽晴忽暗,想必是又在思考了,忙说:“郎主说了,要按时服药,多多睡觉,莫要胡思乱想。”
暖君这才接过药碗,放到唇边,见青女一动不动地盯着她,索性一饮而尽。
青女正得意地接过碗,却听外面砰砰的声音越来越大。
“外面什么声音?”暖君问。
青女收拾了碗:“闹了一天了!据听说有流民闯进来,到处抢掠!”一转头,见暖君自己下了床,就要向门口走,她连忙拉住她:“女郎……”
话没说完,就听外面突然起了人声:
“这家怎地如此清静!”
“砸!必是大户人家!”
青女的脸色霎时变得冷厉了起来:“糟了!有流民闯进来了!”
她将暖君扶到床边,从桌上取来一把短刀:“女郎!青儿从灶房寻来一把短刀,还算锋利,拿着防身!”
她不由分说地将短刀放进暖君手中,探手从床边提起了一把青锋宝剑。
“你哪里来的宝剑?”暖君又惊又喜,长剑在手的青女,端得是英姿飒爽极了。
“当然是从郎主的侍卫那里抢来的!郎主准赐给我了!”
青女露出兴奋的笑:“此时正好派上用场!青儿在门外候着,决不让流民闯进来!”说着便窜了出去。
“青儿小心!”
暖君攥着短刀站起身来,将华陨那件外袍重新披在身上,迅捷地吹了蜡烛,贴在门边警惕地听着外面的动静。
外院有棍棒交触的声音,那是冉婆信翁正在与闯进来的流民乱斗,信翁与冉婆是暖君的母亲给她留下的贴身侍奴,都是会功夫的,只是眼下年纪大了起来,气力上与壮年相差甚远,但依然称得上老当益壮。
乱斗的声音没有持续多久便慢慢停了下来,接下来出现了官兵的声音。
片刻,暖君便听到冉婆在外面的声音:“女郎!官家士兵巡城帮咱们制服了流贼!秦将军就在院中!”
暖君闻言,太阳穴突突直跳,咬了咬牙便走了出去。
秦子徵挺拔地站在内院的月牙门下,暖君一看见他,心就会痛!也辨不清是对他余情未了的痛,还是被他一剑穿心的痛。
秦子徵转身,见她一夜之间柔弱了许多,脚步虚浮,面容惨淡,便大步迎向她,走到近前时,拉着她的手腕便问:“你生病了么?”
“多谢将军!暖君无碍!”暖君皱着眉,向后退了退。
却听内院跪着的一众流民突然喊道:“女郎?是陈家女郎!”
他们认出了陈暖君,纷纷磕头:“小的给女郎赔罪了!若知道此处为女郎宅邸,小的们岂敢进来造次!请女郎治罪吧!”
暖君走出月牙门,看着那大约十来个壮年男子,声音嘶哑,愁容满面道:
“诸位兄弟!景阳城遭此大难,你们虽为流民,正是参与重建内城的好时机,如此趁火打砸,能得到什么?”
为首的跪着回话:“女郎有所不知!那长公主遣了重兵守在城门口,我等若不混进来早就饿死在外面了!”
话音刚落,便有一副将上前:“混账!长公主焉能是你等流民能妄议的!”说着抽剑便砍。
“住手!”暖君冲上去阻拦。
刹那间的决断,暖君原本要去撞开那举剑的副将,却在半道被人拎着衣领拽了回来。
秦子徵大剑抵在副将的剑锋上,怀里搂着陈暖君,低头斥道:“你疯了么!”
副将也吓了一跳,低头跪地:“属下该死!”
秦子徵扬了扬手,反手收了剑。
一众也被吓得不敢抬头。
“将军要如何处置他们?”暖君端正身体,离开了秦子徵的怀抱。
秦子徵道:“入院打劫者,杖责四十,驱逐出城!”
暖君看着流民,沉声说:“院中这些人,与我也算旧识,不算打劫,将军能不追究了么?”
秦子徵扬了扬眉眼:“如此说来,除非……”他躬身逼近暖君的脸:“你今日随本将回府!”
风流轻佻,处处挑逗!前世她怎么就对这样的男子执迷不悟呢?
她挺倔犟地转头,对一众流民说:“对不住诸位兄弟了,暖君尚不能抛却性命与声望相护!”语毕,深施一礼,转身回走,在身后留下一句:“将军请便吧!”
秦子徵在她身后吼道:“你们几个,即刻滚出城去!若再犯,格杀勿论!”
副将们一听,这是要放他们一马,连哄带踢地赶紧把那帮人轰出去。
“阿暖!”秦子徵跟上暖君,在她身旁道:“我早知你家中已无郎主庇护,景阳的陈氏宗族哪家收留了你?本将去提亲,明媒正娶了你,如何?”
陈暖君停住脚步,挺直了腰板道:“宅院房契已到我手,我如今便是这座宅院的主人!”
“单凭你一妇人之力,便想挑战祖制?”秦子徵问的倒挺认真。
却在此时听到一声婉转的:“将军!”
是陈芜,穿戴整齐地走进,妩媚地施礼:“阿芜不知将军莅临,未能及时相迎,请将军恕罪!”
秦子徵将她打量了一下,想起了她的身份,挑着眉眼对暖君说:“无所谓,端看你家女郎主如何管教!”
这两个人站在一起,陈暖君忍不住心中一阵恶心,强忍着回应:“家妹失礼,将军恕罪,暖君定当仔细管教!”
秦子徵又捕捉到了她对自己的那股恨绝的神态,他实在不明白,他明明从未招惹过她,为何这女郎对自己总透露出一股恨到骨子里的神态呢?
再看陈暖君身披的那件别的男人的长袍,他更是不悦,但华陨那句‘慢慢感化’也似乎有些道理。
他摁着佩剑,道:“你家中女眷甚多,本将便留下几个士兵帮你护院吧!”
陈暖君噌地转头瞪着他,秦子徵挑眉,示意她看看远处一众武装的士兵。
越是威胁越要立即破解,暖君态度十分强硬:“多谢将军照顾,我陈府的随从不比将军的属下差,护院就算了,如今城内大乱,官家兵卫还是做好公务为上!”
秦子徵不屑地大笑,抬起剑柄敲了敲青女瘦弱的肩膀:“就她?干瘦蜡黄的小身板?不比我属下差?”
“将军若不信,可与青儿过上几招!”暖君说着,转头看向青女,眼神中似乎在问‘怕不怕’。
青女目光亮了亮,她提了提手中的剑,不知天高地厚地兴奋了!
秦子徵抬起长剑,并未拔鞘,指着青女:“本将一剑便可要了她的命!”
暖君贴近青女的耳朵:“以轻巧破强悍!你敢么?”
青女迫切的都没顾得上回话,甩开长剑便迎了上去。
青女像极了不知天高地厚的小老虎!刚开始两回合便要支撑不住,才注意到暖君嘱咐的话,换了极其灵巧的身形迎战。
秦子徵很强悍,原本一招就能杀人,但他终究得让着这个瘦弱丫头几局,却没想到这丫头轻巧极了,反倒破了他的强悍。
二人在院中上下翻飞了十几个回合,青女才摔在地上被秦子徵长剑挑了肩头。
暖君手心捏了一把汗,却故意不动声色:“多谢将军相让!将军以为如何?”
秦子徵将长剑置于腰间,盯着青女说:“这么能打,做一奴婢浪费了,不如送到站场上杀几个胡人试试!”
这一句话,如同晴天霹雳,将陈暖君霹得五脏剧痛!
前世里,这是秦子徵对她说的第一句话,死过一回她才明白,整整十年的沙场征战死里逃生,也就配了那一句话。
她强压着胸口的温热,咬着牙说:“那便请将军回吧!公务为重!”
越是在意就越是看得清楚细节,她眼中的痛恨,和病得很重的身体,让秦子徵不忍心继续欺负她了。
但又不甘心,想要连结与她之间的关系的想法太急迫了,他侧目看了看她的妹妹陈芜,似乎是想到了什么,扬声道:“小女郎,前日大宴上未饮得尽兴,今日与本将回府小叙,如何?”
陈芜原本精心打扮,却不知那病怏怏的姐姐有什么光环,生生将她的精心装扮映衬得暗淡无比,正恨的时候,没想到秦将军还是注意到她了。
陈芜想都没想,转身便跪:“姐姐!妹妹愿与将军同往!请姐姐准予!”
陈暖君忍着心中的愤恨,扬着头冷冷地说:“你可别后悔!”
“妹妹绝无后悔!”
“你去罢!”
前世里你们便是苟合的一对!今生又走到了一起!想必也是真的一对命中注定的鸳鸯!那就在日后的时间里,共同见证秦子徵的没落之路吧!
暖君站在那里一动不动,看着二人走出府邸,看着一行武装士兵离开府邸,看着信翁将院门闭好,终于长长地喘息,吩咐:“婆!快去取药酒!”
她抓着青女的手臂,借着灯火看她肩头被挑破了皮的地方,已经流血了。
她抬眼问:“疼么?”
青女目光坚强地摇摇头:“不疼!”
幼稚莽撞而又单纯热血的青女,全心全意护着她的青女,像极了她前世里年轻时的样子。
暖君心潮翻涌,哇的一下又吐了一口血。
青女和冉婆皆惊呼起来。
暖君却抹了一把下巴上的血,她知道这回是被秦子徵和陈芜二人给气的。
她含着满口血腥,眼神突然变得狠戾,她瞪着青女,问:“不能白疼!方才将军的手法看清楚了吗?”
青女不知道自己的眼泪已经断了线似的下来,直瞪着眼睛说:“以轻巧破强悍!再给青儿几日,必能想通!”
暖君踉跄着被二人扶进屋,等冉婆给青女上药的功夫,从箱子里翻出一本旧簿,递给青女:“这是我母亲的剑谱!你拿去一并研究!”
青女接过剑谱,噗通一声跪在地上:“青儿今生今世绝不离开女郎半步!”
……
夜终于变得安静了!暖君拉着青女挤到一张床上,睡到正酣的时候,突然听到一声巨响。
又有流贼入府!
青女把短刀塞进暖君手里,提着剑就窜了出去。
暖君刚将大袍披上,便见青女又窜了回来:“女郎!这帮流贼及其厉害,抢了粮食就放火!灶房和主院都烧起来了!快跟我走!”
暖君还没反应过来就被青女拉着往出跑,果然外面已经火光冲天,青女拉着她朝外院跑,迎面见冉婆怀抱着包袱与流匪缠斗。
青女二话不说抬剑便劈,将冉婆换了下来,冉婆抱着包袱拉着暖君朝门外跑,暖君这才看清流匪的模样。
大概五六个,破衣烂衫,抱着粮袋朝外跑,剩下和青女缠斗的那个,身材高大,带着遮面的黑布,似是会一些功夫,在火光中被青女牵制着。
暖君将整座院府已经火光冲天了,再这样缠斗下去,二人都会被烧死,便大喊一声:“青儿!莫再纠缠!”
青儿十分听话,刚一收手,那蒙面流匪便迅速逃命去了。
“女郎!青儿刺伤了他左臂!”青儿冲出来,眼中都是兴奋。
“又受伤了!”暖君却在替她擦拭嘴角的血。
“女郎!青儿打得如何?”青女打得十分兴奋,对自己又有了信心:“青儿将剑谱研究了一夜,终于看透了些许门道!”
“一夜都在研究剑谱?”暖君擦着她的脸:“这么急着练剑,你很喜欢打架么?”
“会打架才不会被欺负!”
青儿一语,让暖君愣了一下,然后指着府邸问:“会打架能保住咱们的宅子么?”
大家伙转头,只见刚刚花了两条金叶置下的宅子,此时已经被熊熊大火覆盖了。
“青儿才刚有的一个家!”青儿急的跳脚,哭着把剑扔了,一屁股坐在地上开始哭。
暖君看了看青儿,又望着熊熊烈火中的家:
我曾经也这般傻过,以为一柄长剑,一匹良驹,便可驰骋天下任性畅爽,实则到最后是被人利用,除了任性,什么都没得到。
“女郎!这火太烈了……要想重建怕得些许时日……咱们今夜住哪儿呀!”冉婆稳重的多,考虑更多的是眼前的生计问题。
“婆!要紧的东西都在里面么?”暖君望了望冉婆怀里的包袱,她了解冉婆的处事风格。
冉婆点了点头:“新的车架也完好的,不知怎地,那马匹自己拉着车架出了后院,老妪正让信翁过去牵马呢!”
“青儿!起来!”暖君捡起地上的剑,扔给青女。
她捏了捏腰间佩挂的玉昭,突然想到前世青女能够成为厉害的细作,其观察力是非凡的。
便问:“青儿!与你打架的那贼人,一双眼睛是什么样的,你可记得住?”
“记得住!但我说不出来!”
这就好办了,暖君望了望燃烧的府邸:不同寻常的火势;不同寻常的流匪;不同寻常的留了一架马车。
“走!咱们讨个说法去!”她斩钉截铁地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