岭上是升子山的制高点,人迹罕至。如果不是陪龙哥来采药,我估计一辈子都不会再登上这里,因为这里埋葬着我童年一段悲伤的记忆。
“如果你不听指挥,我就把你的牛摔死。”一群小伙伴在岭上尽情嬉戏,那时候的岭上,还是黄土和怪石嶙峋的多,就算长了点树木,也被乡村砍了回家当柴火垛。
大人们都在地里干活,挣工分,小孩子就在岭上玩,顺便看管自己家的牛,玩滑沙游戏,就是从坡上滑到坡下的那种。壮得像头牛的新伢子一直充当孩子王,指挥着大家。他要滑沙,就让我们每一个人都给他折树枝垫屁股,这样一来,滑沙滑得又快又舒服。
大家都屁颠屁颠听从他的指挥,给他折来一捆捆新鲜的树枝。我不听,我很讨厌他,长得像个猪八戒,还有那蛮不讲理的命令语气。如此看来,我从小就长着逆鳞,不喜欢被人管教,更不喜欢对别人言听计从。
“你去不去?”新伢子坐在扎成座椅样子的树枝上,准备滑沙了,一群小伙伴在后面推着他。
我只送了他一个白眼,仍然低头看书,我不怕他的威胁。
“好、好、好,你有种,等会我上来收拾你。”话音刚落,他已经滑了下去,声音断断续续地飘来。
这段滑沙的坡道还是又长又陡的,滑到底了,他那肥胖的身躯怎么都爬不上来,杀猪一样嚎叫,几个人连忙下去拉他了。
我站在岭上,看着这一群人,心底里很鄙夷他们。再看看自己家的牛,正在不远处吃草,吃得很香。我安心地看书了。在这一群小伙伴中,我确实格格不入,他们能够上树抓鸟,下水摸鱼,我看到有文字的书籍,就如饥似渴,对这些低能的游戏毫无兴趣。
“你看看,我把你的牛赶下悬崖了。”抬头一看,新伢子牵着我家的牛站在悬崖边,这悬崖底下很深,站在悬崖上看,只能隐隐约约看到下面的怪石嶙峋。这个悬崖离我们滑沙的黄土坡不远,但是我们从来不敢去那里玩,大人们也告诫过我们,我们自己也知道危险。
“你敢——”,我不知道哪里来的底气,牛脾气也上来了。
“如果你现在乖乖地去给我折树枝,我就不干了。”新伢子口气软和了点。
我冲了上去,想要把牛抢了回来,却被新伢子一把推到地上。
“瘦的猴子一样,还敢和老子斗。”新伢子居高临下看着我,他身边的那些人也都在起哄,看笑话。
我爬了起来,又冲上去,又被推倒在地上,引来大家哈哈大笑。
新伢子狠狠地在牛屁股上抽了一棍,牛受了痛,但还是紧紧缩着前蹄,不敢往前迈步,一迈步,脚下就是万丈深渊呀。牛痛苦地哀嚎了一声,扭着头看着我,眼里居然流下眼泪来。
众人的讥笑声,更加激起了我小小身躯里的斗志,我只想把牛抢回来,牵到安全的地方去,我没有回味新伢子的恐吓,也没有折服,去给他折树枝。
新伢子也被我的倔强激怒了,他像发疯了一样,拼命抽打老牛的脚,老牛忍着剧痛,就是不肯动,也不能动。
我听到老牛的哀嚎声,终于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,我准备向新伢子服软,准备掉头就去折树枝,用来换取老牛的一条命。
就在这时候,估计老牛是忍不住疼痛,跳了起来,这一跳,整个身躯就向悬崖下掉去。我们都清晰地听见牛摔下悬崖的最后一声吼叫,和沉重的身躯摔在悬崖底下的那一声巨大的响声。
我一下子都懵了,新伢子也懵了,小伙伴们也都吓傻了。
我从悬崖上探身一看,牛已经瘫在地上,一动不动了。
有几个机灵的人,赶紧跑去叫大人了。这是公家的牛,不过是各家各户领养回家的,养肥了好给队上耕地。我的母亲为了把牛养肥,每天都起早贪黑地出去割露水草给牛吃,牛才养得膘肥体壮。
如今,居然被摔死了。我想哭,却哭不出来,我一定是被吓傻了。
新伢子也对自己闯下了弥天大祸感到害怕,我们都是孩子呀。
良久,我哭了出来,不仅仅是害怕,更是愧疚。如果我不和新伢子斗气,我早点服软,就不会害得牛被活活摔死了。牛是农家宝,如今,我没有把宝贝看护好,我一定会被大人打死了,还要赔钱,这样一来,我没有钱读书了。这样想着,我哭得差点断气。
正在地里出工的大人们都赶了过来,到悬崖底一看,牛已经不行了。大队里的兽医也来了,对着牛摇摇头说:准备吃牛肉吧。
这回,妈妈没有打我,因为,把牛赶下悬崖的新伢子的爹就是队长,队里什么事情都是他说了算。如果要追究责任,他自己的儿子首当其冲。他也就决定了,既然牛都已经死了,家家户户就分牛肉吃吧,也算改善伙食。
我听到这个决定,哭得更加厉害了。妈妈和奶奶陪着我,我晕沉沉睡了过去,梦里,全部都是那头无辜的牛,瞪着圆圆的大眼睛向我索命的情形。我醒了又睡,睡了又醒,总觉得这头牛一直在跟着我。
吃饭的时候,家里的餐桌上多了一碗牛肉,那是队里分给大家的。据说,为了惩罚我们两个孩子,新伢子家里和我家里都只分了一点点牛肉,这样才算堵住村里人的口,要不,要赔整头牛,就要扣我家半年的工分,我们家就分不到多少粮食了。这个决定,村民是有意见的,但是罪魁祸首还真不是我,是队长的儿子。多分点牛肉打牙祭,也算堵住大家的嘴巴了。
我看着牛肉,哭得更伤心,我发誓,如果我知道是这样的结果,我是不会那么倔强到底的,不就是一捆树枝吗?有时候的斗气真的是要命的,我的心灵里被狠狠烙下了一道伤痕。从此,我都避开这个坡和这个悬崖,我总觉得悬崖下躺着的牛的冤魂不散,就算大家把它分着吃了,它死得好冤枉,它一定是冤魂不散的。
这个噩梦一直在我灵魂深处尘封着。所幸我长大后就离开了升子山,再也没有回到这个地方,也避免了这段伤心的回忆。
如今旧地重游,我看看悬崖底下,已经长满了各种各样的植物,昔日摔死的老牛躺着的地方,都被茂盛的灌木所遮盖了。就算是这样,站在悬崖边,我还是有点头昏目眩,胃都痉挛起来。
龙哥并没有注意到我的变化,他看到悬崖底下有自己想要采的药材,就攀援着悬崖下去了。我连喊都喊不住。
我突然觉得头顶上的太阳有点炫目,原来有些原生记忆的伤口,就算你再怎么用心包扎,只需要一丁点提示,都会崩溃流血。当年那个蛮横的新伢子,如今沦为普通的农人,到了广州打工后,又从钢棚架上摔了下来,变得又瘫又傻,如今全靠他老婆在支撑这个家。
这也算因果报应吗?他因为年少的野蛮,我因为幼稚的倔强,硬生生摔死了一头牛的命;如今他就也摔成了废人,这冥冥之中,自有天意在。
我跪在悬崖上,这段尘封了多年的记忆,其实从来没有消除过,经常会有发狂了的牛闯进我的梦里,用犄角顶我。
龙哥是没有这段心魔的,他眼里只有药材的珍贵,就算是老牛有灵魂,也一定不会找他,要找我算账。
原来,我也欠了升子山一头牛的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