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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女将军她英姿飒爽江熙凌宝阁小说结局》精彩片段
江熙看老妇人骨瘦如柴步履蹒跚,忙上前搀住她的小臂,好让老人站得稳些。
老妇人像是受惊一般,喘吁吁的要挣脱开,本就孱弱无力的身体失衡,脚下一滞,险些直接瘫坐在地。
幸而江熙没有松手,紧紧的扶住老者,感觉到对方惊慌无措的情绪后,开口安抚道:“阿婆别紧张,在下并无恶意。仔细这碎石子路绊脚。”
老妇人没言语,小心翼翼的眯眼瞧了瞧江熙面容,近看后发觉是个十五六岁的年少女子,这才有些放松下来,只是手臂间还在扭动着,似乎很不适应江熙搀着她,随后哑着嗓子颤巍巍出声道:“姑娘松开吧,贱民身上脏乱,别污了您的锦衣。”
江熙微微愣神,这才注意到老妇人衣着。
头上裹着打满补丁的发灰巾帕,身上是劣质扎手的粗麻薄衫,腰间围着块被涤洗的看不出原本颜色的陈旧布兜,里面很宝贝的裹着两只削去大半的烂果子,脚下踩着磨掉跟的老木屐鞋。
可能是江熙打量她的时辰太久,老妇人重又局促不安起来,铆足劲儿抽出胳膊,干哑的嗓音里夹杂着惶恐,连连后退躬身,只差颤抖着跪下来。
“贵人离远些吧,这里是病坊,不吉利,会冲撞了您。”
她哆嗦着说完这话,就扶着墙根,紧随着前面的人拐过一条小巷道,消失于一片高大的瓦屋后。
江熙压下心头的疑惑,嘱咐陈奇守在外面,抬步跟了上去。
方才与大理寺人交谈的地方是在病坊门口,彼时四周围满了人,看不清环境。此刻百姓散去,场地空下来,才得以仔细观察。
外面街市上铺设的青石地砖并没有延伸到这里,光秃秃的地面上只有粗砺的沙石,想来一到起风日,这里必是沙尘漫天。
过了坊门一路进去,两边是十几座清一色的大瓦屋。从外看,也称得上齐整有序,瓦片瞧着也是上等,但已经是十几年前的旧货,年久失修,颜色暗淡,甚至残缺不全。
江熙大略看了一眼,见其中一座屋子门口拴着只瘦骨嶙峋的黑狗,紧闭的窗下还摞着堆细枝的柴禾,料定屋中有人,便走上前轻叩门扉。
屋内一阵窃窃私语,不多时,有人从内推开门。
江熙刚要打声招呼,就见眼前一道模糊的亮光划过,伴随着苍老而绝望的嘶吼声,猛的刺出来。
“天杀的狗官,下黄泉去吧!”
江熙来不及解释,下意识的疾退两步避开这当头一劈,看准对方喘气蓄力的空档,以手为刃凌厉击下。
“哐当”一声响,江熙循声看去,被她打落的是一把刃上豁了好几个口的钝斧。
再抬头,门内人被轻易缴械,踉跄着跌坐在地,双目失焦的仍在喃喃。
没了视线阻挡,屋内光景也全部显露出来。
只有几张低矮的木床靠墙紧挨着,上面堆着破旧棉被。侧首是个木板搭成的简陋灶台,上面凌乱的摆着些瓦罐木碗,此外再无其他,使得本就宽敞的屋子更加空荡萧索,在这炎炎夏日竟平添出几分寒凉。
而方才在外面见过的十几人互相挤着,全部蜷缩在墙角。
说是家徒四壁都算过誉。
趁着江熙愕然间,跌坐在地的人已经回过神,警惕的看着这个陌生女子,手脚并用的往后挪了几寸。
江熙定神,只往屋内迈了一步,就因屋中人瞬间惊慌的眼神而不得不停下来。
正踌躇着该如何安抚他们时,墙角中忽然有人出声,打断了她的思绪。
是那位老妇人,她认出江熙,对同伴道:“是她,方才在外面时扶了老身一把,似乎有话想问。”
江熙赶忙接话,“对,诸位莫怕,在下是有事想问。”
十几位衣衫褴褛的老人,连同一个十岁出头的小女孩,都睁着眼沉默不语的盯着她。
江熙怕他们太过惊惶,便退后至门外,先歉意的微颔首,然后柔声问道:“诸位可曾见过一个叫阿池的年轻人,男性,在大理寺供职。”
几人面面相觑,倒是那个懵懵懂懂的小女孩先细声细气的开口道:“贵人姐姐找阿池哥哥有什么事?”
话才出口,随即就被老妇人一把捂住嘴,藏到了人群后面。
看来阿池的确是病坊的人。江熙生怕吓着这群如同惊弓之鸟的老弱,尽量放缓声音道:“是在下的私事。阿池可有亲近的长辈吗?”
本来已经面容稍缓的众人一听,又紧紧的皱起眉,眼露哀切。方才持斧要砍的人甚至额头暴起青筋,咬着唇瞪着眼滚落下泪珠。
江熙觉出一丝不妙,犹豫片刻,轻声问:“是……刚刚出事的病坊主使?”
不少人垂头掩面,双肩抖动,其余人虽未哭出声,但也都抿唇默哀。
这便是默认了。
江熙心中大惊。
为印证隐隐浮现的一种猜想,她又问道:“阿池平日性格如何?是只与主使亲近吗?”
众人还是警惕的沉默不语。
江熙焦躁十分,但又怕惊吓到他们更无法得到想要的线索。
开门时要砍人的老者,语气绝望中又带着同归于尽的意味,又听他口中直呼“狗官”二字,想来是与官府仇怨不小。
而一路进来时的景象,无一不透露出病坊中人过得艰难,虽乍一眼看上去高屋宽路,但细看便知负责管理病坊的官差并不尽心,甚至可能私自欺压这些无依无靠的百姓。
他们此刻表现出的种种惊惧防备,应当是看江熙衣饰上乘,便把她也当做了那些蝇营狗苟之辈。
思来想去,唯有亮明身份先取得信任的好。
江熙拿出随身鱼符,将雕有“宪华郡主”四字的一面朝上,向离她最近的老者投掷过去,然后抱拳解释道:“各位老丈阿婆,在下是江氏之女江熙,此番前来,确实是有要事,烦请诸位能为在下答疑解惑。”
老者捡起随身鱼符仔细的瞧了瞧,虽看不出什么名堂也辨认不了真假,但几乎是下意识的颤抖了一下,抬起浑浊的眼眸看向江熙。
人群后的小女孩努力探出头,惊喜的叫道:“我知道,是打了胜仗的那位女将军!”
见拿着鱼符的老者没有否认,几乎一大半的人都因小女孩的话而松懈下来,没再以能活剐人的眼神瞪着江熙。
当初还疑惑究竟是谁在背后操控着舆论方向,故意在她回京伊始大肆宣扬她的威名,又在她入狱后引导百姓痛斥她,甚至联名想让朝廷将她处以极刑。
但现在却是要感谢幕后人给她营造的好名声了,否则这些老者也不会轻易放下警惕。
拿着江熙鱼符的老者颤抖着手,声音有些激动,又有些悲怆,“贵人真的是郡主?”
江熙点点头。
“是江家军的统领?”
虽然铜鱼符此时尚且下落不明,但江熙还是再次点点头。
老者一下子呆坐在地,面上又哭又笑,喃喃自语,“真的是啊,真的是啊……”
小女孩奋力挣脱出来,匆匆奔来想扶起老者,无奈年幼力弱,怎样使劲也不能够。
江熙便上去帮着小女孩,把老者扶至床上坐好。
众人都渐渐围过来,老妇人抱过小女孩,同四周人交换过眼神后,才对着江熙开口。
“郡主莫怪,他这是惊喜异常,一时有些回不过神了。”
老妇人叹了口气,爱怜的摸着小女孩的发顶,悠悠道:“约莫是四年前吧,他的独子,也就是这孩子的父亲,留下一封信后,便独自赶往溪州,说要去投军,以后建功立业回来,给我们这一帮子老累赘修缮屋子。”
她说到此处,眼中泛起了泪花,但还是尽力笑着。
“后来啊,就没有后来了。”
江熙一时失语,不知该如何安慰。
人人都抱着建功立业衣锦还乡的愿望,凭着一腔热血想打下一片自己的天地。
殊不知战场凶险,有多少人残缺身体痛苦余生,又有多少人一去不回马革裹尸。
这些壮志凌云意气风发的年轻男儿,互相约定着得胜回朝就要如何如何,却在一场烽火燎原后再也没有了后来。
“阿婆骗人,”小女孩不满的抗议出声,“您昨天还跟我说爹爹打跑了坏人,得了奖赏呢!”
小女孩在满屋垂泪的老人中鲜亮的如同初生菡萏,得意洋洋的向江熙笑道:“郡主姐姐一定认识我爹爹吧,我爹爹是不是可威风了?”
麻衣垢面也掩盖不住她的开怀笑意和满眼憧憬。
江熙帮她抹掉鼻头的灰迹,忍住心头酸涩答道:“是啊,甲胄加身,管着好几百号人,站在烽火台上发号施令,可威风了。”
小女孩嘻嘻笑着,更加期盼的问道:“那我爹爹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啊,我和祖父都想他了。”
老妇人放下孩子,转到人群背后暗自抹泪。
江熙蹲下来拉着她的手,直视着她亮晶晶的眼眸坚定道:“等到敌人再也不敢进犯,对我朝俯首称臣。等到北齐强盛,万国来朝。那时,不止你的父亲会回家,千千万万个英勇将士都会回家。届时,他们都将是你的亲人。”
小女孩不知有没有听懂,握着衣角抿着唇笑,仿佛永远都会如此单纯。
不是人人都长着七窍玲珑心,生来就阴私圆滑不近人情。世间更多的是感性而非理性,他们虽如同蜉蝣,但却干净无瑕。
或许是江熙的话太感人,或许是为将者本就让人心生信赖。本来还抱着怀疑态度的寥寥几人也忍不住上前来。
气氛太过哀伤,老妇人收拾好心情后又过来,拉开小女孩对江熙道:“郡主方才说到了阿池,是想了解他的为人吗?”
江熙点头答是。
老妇人回道:“阿池是主使捡回来的孩子,自小孤僻寡言,只与主使亲近,我们这些人也不了解他。前些年听闻大理寺招人,他便去应选,当了个守狱的公差,领着一份俸禄。”
“这孩子心孝,也不存钱娶媳妇,月月都往回送银钱来,直到今年三月,外面忽然疯传起来,说阿池勾结歹人,给尚在狱中的郡主您下毒,怕事情败露已自行出逃。”
说及此,老妇人十分羞愧的对江熙拜了拜,又道:“我们与阿池都不甚熟络,去问主使时,主使却不肯多说。”
“主使与阿池亲如父子,阿池什么事都会和主使说的,我们这些外人也不好多问。”
江熙点点头。看来阿池最后那封未寄出的信就是写给病坊主使无疑。
阿池身死的消息虽只在世家间流传,但与他情同父子的主使定会察觉端倪。
可主使为何会于今日突然横死街头?
“那主使今日都做了些什么事?”
诸人相互看看,回忆片刻后,老妇人答道:“今日并没什么特殊的,主使照常起来做事。”
“不对,”旁边人插话道:“主使午间是要出门去问询上月钱资的。”
“对对对,主使要去府衙,他才出门片刻,我们便听见坊门处一阵喧哗,正要出去看看时,就忽然冲进来一群官差拿人。”
谈及逝者,大家重新笼入一片伤怀。
江熙整理了一下思绪,察觉其中一个不合常理的地方,“官衙每月给病坊发放钱资时,不是会派专人送来吗?怎么还要主使亲自去?”
诸人神色各异,有的怨恨有的苦涩。
倒是小女孩的祖父终于回神,恰好听到江熙这话,立马愤怒的高喊出声:“天杀的狗官,下黄泉去吧!”
一众人立马惊慌起来,一些人紧张的看向门外,一些人则惶恐的扑上来捂住老者的嘴巴。
“悄声些!不要命了吗!”
江熙皱眉沉思片刻,沉声问道:“是因为官衙私自克扣贪墨钱款,上瞒天子下欺百姓,对吗?”
老妇人淌下泪来,哽咽出声:“我们这些人,都是鳏寡,只等着某一日老死,能得一副薄棺入土。”
“无儿无女无依无靠的,本来还要跪谢天恩,能给病坊这一处容身之所。谁料到,几十年前尚能靠着钱资度日,越往后,便越艰难起来。”
江熙攥着衣角的手发紧,渐渐拧紧了眉。
“先是断了每月供给的米粮,这还算好,后来更是慢慢减少了钱资,从最初的几两银子,到如今半文钱都没有,有时甚至还要同盗匪打家劫舍般,把我们辛苦攒下的柴禾药草抢走。”
“我们自知是拖累朝廷的累赘,朝廷愿意养我们这些废人,是格外开恩,不愿养,也是我们该得的……”
江熙“噌”的一声站起身,冷声道:“不对!”
老妇人怔愣 ,见眼前少女义愤填膺 ,身姿挺得笔直 ,将屋中人环视一遍后 ,凝眉道:“诸位都是北齐的子民 ,是载舟之水 ,绝非什么累赘 !”
满屋寂静 。
十几双眼睛都看着她 ,无声无息 ,无波无澜 。
他们苍老的眼里平淡的可怖 ,或许曾因此类言语而动容过 ,但到底已不是年轻气盛的少年人 。被生计狠狠折磨后 ,只剩下满目空洞 。
江熙站在他们之中 ,站在这群与她往日训诫激励的将士们截然不同的人们之中 ,一时有些无措 ,也不知该再说些什么好 。
还是老妇人先微微笑了笑 ,接了句替她解围的话 ,“郡主说的对 。”
老者激动的情绪已经被安抚下来 ,萎靡的呆坐不语 。
待渐渐将老者哄睡后 ,老妇人才又接上方才的话头 。
“还请郡主见谅 ,这老头子自儿子没了消息后 ,神智就不太清醒了 。 开门时 ,我们只当是官差又来了 ,一时绝望悲愤下才想着拼了老命同归于尽 。”
她看向已经跑到门外正蹲着逗狗的小女孩 ,勉强撑起的笑容愈发苦涩 ,“现在想想 ,倒是觉得太冲动了 ,这孩子虽然命苦生在了这里,不知还能有几日活头 ,但她毕竟年幼 ,能挨一日便挨一日吧 。”
江熙也跟着看向小女孩 。
瘦弱矮小的孩子对着狗自言自语了一阵子 ,又从一旁柴堆中抽出条细枝 ,跑到角落歪歪扭扭的画出小狗的模样 ,随即被自己拙劣的画技逗笑 ,踮着脚蹭掉了那片尘土 。
仿佛永远都能这么无忧无虑 。
“不会的 ,阿婆 。 ”江熙坚定了心中的想法 ,认真道:“官差如此肆意妄为 ,不过是欺陛下病弱不能理政 ,又或许是仗着身后权势故而目无法纪 。我回去后定要向国丈禀明病坊事宜 ,责令府衙重视 ,严惩宵小 !”
话虽说的十分肯定不容置疑 ,但她内心深处却不可避免的冒出另一个声音 。
真的是这样吗?
江熙慢慢垂下激动之言时举起的手臂 ,心里对此种想法惊疑不定 。
她怎么会突然有些慌乱 ,甚至自疑?
不对不对 ,她不应该这样想 。江熙摇摇头 ,想要将一些奇奇怪怪的糟糕想法忘却 。
屋中这一片令人心惊的沉默 ,猛的被“啪 ,啪 ,啪”三声清脆的拍掌声打破 。
江熙抬头 ,随着众人向外看去 ,忽然惊觉暮色将至 ,天竟已经暗下来了 。
不速之客不甚正经的斜倚在门框上 ,背着霞光面向幽暗的屋内 ,靛青色的衣袖微动 ,那人收回鼓掌的手 ,抱臂朝江熙投来目光 。
是贺疏 。
江熙乱糟糟的心思被他岔开 ,不由得问出一句 ,“你怎么在这儿? ”
贺疏笑而不语 ,只伸手向她勾了勾 ,是要江熙过去的意思 。
此间事已了 ,又思及贺疏先前说的那句“不出五日” 。为了再套些他的话 ,江熙便起身向老者们告辞 。
贺疏还是那副漫不经心的混样儿 ,见江熙过来 ,也慢悠悠转身向外走 。
江熙出了屋门又反手掩好 ,紧赶两步追上他 ,先发问:“你来这里做什么? ”
贺疏饶是走在石子路上也硬生生走出一种置身暖楼的模样 ,他的眼神漫无目的游荡在浅薄月色下的瓦屋间 ,随口答道:“郡主来做什么 ,便也当我是来做什么吧 。 ”
这话太没诚意 ,江熙显然不信 ,便故意拿话刺他 ,“贺公子醉心于花酒 ,总不能是来扶贫扶弱的吧?”
贺疏很是没心没肺的笑了笑 ,知道江熙还记着上次临别时他说的话 ,便站住脚看向她 ,颇为戏谑的问道:“想听实话? ”
江熙虽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,但还是毫不犹豫的点头 。
“那我可得想想 ,”贺疏作势摩挲着下巴思考 ,直等到江熙面露不耐时 ,才微微俯身勾唇笑道:“来接你啊 。”
江熙微愣 ,尚想不明白此话何意时 ,面前人却忽然闪身消失不见 ,快的连抹衣影都没留下 。
“将军 ! ”
江熙闻声回头 ,便见守在外面的陈奇小跑着从坊门处过来 ,见四周无人后 ,压低声对江熙道:“将军 ,府中传来密信 ,六王殿下有请 。 ”
江熙顿了顿 ,“刘副尉知道此事吗? ”
陈奇摇摇头道:“刘副尉今日出城去往及锋营了 ,此刻还未回府 。”
江熙点头 ,又吩咐道:“有关六王殿下的事也不要告知他 。”
陈奇应诺 ,两人加快步伐出了病坊 。
马车已经在门口停好 ,陈奇和车夫一同坐在车辕上 ,江熙懒得再踩脚凳 ,直接一扬腿上去 ,却猛的顿住了正要掀开帘子的手 。
陈奇察觉异样 ,回头询问 。江熙把眼往缝隙中一扫 ,慢吞吞的回了句无事 ,便照常进了车厢 。
马车磷磷起步 ,逼仄窄小的车厢内 ,贺疏半躺在小榻上 ,眯着眼在矮几果盘中挑挑拣拣 ,自在的像在他自己家中 。
江熙毫不意外 ,自顾自的避开贺疏 ,坐到了对面 。
“说吧 ,到底是什么事?”
贺疏充耳未闻,把矮几上的东西扫过一遍后 ,一把拎过桌角上放着的油纸包 ,打开瞧了瞧 。
“嚯 ,还热着呢 。正好我还没吃午饭 ,郡主的侍从可真贴心 。”
他把纸包里热气腾腾香气扑鼻的烧饼往江熙鼻子底下转了一圈 ,毫不客气的咬了一大口 ,含含糊糊道了句:“多谢 。”
江熙摸了把自己饥肠辘辘饿了一天的肚子 ,可又不能抢他吃过的 ,只好咬牙道:“贺公子小心 ,别噎死了 。”
贺疏头也不抬 ,神态自若的吃完东西 ,又拣了只干净的杯子喝了半盏茶 ,这才懒洋洋回了江熙进马车后问的第一句话 。
“郡主不是很好奇我上次的话吗 ,别急 ,答案马上揭晓 。”
江熙自从朋党一案后 ,深知自己从前倨傲的性子不好 ,养病的几月里休养生息 ,很有几分喜怒不形于色的好脾性好修养 ,故而才能在眼下硬生生憋住火气 ,忍着不把贺疏踹下车 。
她大约也猜出这混蛋软硬不吃 ,便也不屑于再搭理他 ,权当好心让他搭个顺风车 ,自己倒茶抿了一口 顺气。
忽略掉眼前人后 ,江熙终于想起自己的事情来 。
本是奔着阿池而来 ,不料途中多生变故 。先是病坊主使死于莫名利器下 ,再是无意知晓了官府欺压百姓 。
阿池的线索就这样断了 ,但凡她再早来半刻钟 ,或许还能救下主使性命 。
病坊中人皆与人为善 ,主使也不可能是被寻仇 。
而病坊中穷弱 ,又直接被官衙管辖 ,再加毗邻大理寺 ,便是有强匪 ,应该也不会胆大到如此地步 。
想来想去 ,都只有一种可能 ,那就是与阿池的事情有关 。
更巧合的是 ,她才查到病坊 ,主使就立马离奇死亡 。看着竟像是凶手赶在她前面灭口一般 。
若真如此 ,可就不是“巧合”这么简单了 。
她思索了片刻 ,忽然想起一件事来 。
奔波了这大半日 ,竟然把在大理寺物证房外那两个偷窥的人给忘了 。
莫非是他们的通风报信 ,才使得阿池与主使的消息被泄露 ,从而给主使招来了杀身之祸?
他们是要给谁报信?又或是谁在暗中窥视着她的一举一动?
是朋党案幕后人 ,还是六王?
江熙目色沉沉 ,余光掠及对面正垂头不知作何的人 。
亦或是 ……贺疏?不然他怎会知道她的行踪?
她疑心一起 ,便忍不住打量起眼前人 。
他出现在病坊 ,又赖在她车上不走 ,仿佛真就是为接她而来 。
但别说是饿一天 ,即便是饿两天 ,江熙也不会信贺疏哄人的鬼话 。
脑海中不由把贺疏出现在病坊的前前后后回放了一遍 ,江熙想起第一眼看向他时 ,他靠在门口 ,正要放下手 ,脸上还带着丝意味不明的笑 。
“贺公子在屋门口时 ,是在笑什么?”
贺疏闻声看来 ,眼中有些迷茫 ,“我笑什么了? ”
“别装傻 。”
贺疏神色依旧 ,似乎慢慢回想起来 ,唇角勾出抹讥讽的笑 ,说出口的话也带着不轻不重的嘲弄 。
“笑你愚不可及 ,还痴心妄想 。”
江熙没动怒 ,也没说话 ,只是自上向下直视着贺疏 。
两人犀利的目光在空中相撞 ,各怀心思 ,互相试探 。
“吁——将军 ,六王府到了 。 ”
江熙收回目光 ,冷淡道:“我要去的地方到了 ,贺公子自便 。”
车外已经响起沈晴来迎的声音 ,江熙头也不回的掀开帘子下车 ,脸上迅速换上一副笑容 ,冲着缓缓而来的沈晴笑道:“世子妃 ,多日未见可还好? ”
天已漆黑 ,四周人迹全无 ,只有六王府门前两只硕大的鎏金灯笼在风中摇摆 ,于地上投射下扭曲的光影 。
这里是六王府的角门 。
今日见面是要避人眼目的 ,故而六王也没有大作阵仗 ,只开了角门 ,吩咐沈晴独自将客人迎去后院 。
沈晴一个婢子仆从也没带 ,见着江熙亦是十分惊喜 ,问过安后却不带江熙进去 ,反而将目光投向她身后 。
江熙正疑惑时 ,忽听得后面传来陈奇压低的斥声 。
“你是何人 ,怎么在将军的马车上 ! ”
江熙愣了愣 ,猛的回头 ,就见贺疏掀帘出来 ,十分优雅的踩着脚凳下车 ,笑的潇洒非常 ,款款步近 ,对沈晴拱手:“世子妃万安 。 ”
沈晴回礼 ,故意转向原地呆住的江熙道:“两位客人皆已到 ,请随妾身来 。”
江熙从沈晴的话中得到了肯定 。
敢情贺疏还真是来接她的 !
贺疏笑眯眯的看向江熙 ,对她比了个口型:“郡主 ,真巧啊 。”
江熙“呵呵”干笑了两声 ,先行一步跟上了已进内去的沈晴 ,避免尴尬的神情被贺疏瞧见 。
角门离后院近 ,三人前后相随 ,穿过一片竹林后 ,进了座四面大开的小厅 。
夏夜并不冷 ,置身于小厅之中观赏不远处的墨竹山石 ,倒也算得上清凉雅致 。
主位两边的座椅已经摆了茶点 ,沈晴安置好两人后 ,便自行退下 。
即便饿的肚子咕咕响 ,江熙也没动桌上的吃食 。
一来是为谨慎 ,毕竟独自身处他人府宅 ,须得步步小心 ,以免掉进别人的套子中也不自知 。
二来嘛 ,看着对面那厮 ,江熙实在是吃不下去 。
六王还没来 ,江熙便将目光投向厅外 。
说来也巧 ,这处正好能瞧见对面围墙 ,上面攀附着郁郁葱葱的长藤萝蔓 。
是去年秋日花宴时 ,她和贺疏争玉佩的地方 。
乍见旧地 ,倒还怪怀念的 。江熙斜睨一眼对面一脸傻样四处张望的贺疏 ,心中渐渐升起疑云 。
最初的惊诧过去 ,就要冷静的想想其中关系了 。
看此情景 ,贺疏应当是和她一同收到了邀请 ,而贺疏提前找到病坊 ,或许还真就是为了接她的 。
当初与六王作下的交易 ,绝对不可能有第三个人知道 。按照六王夜间下贴帖、只开角门的谨慎睿智性子 ,更不可能把两个不相关的人叫到一起商议秘事 。
难道六王要她查的旧事 ,与贺疏有关?
还是说 ,其实贺疏与六王是一道的 ,他们一同谋划着什么 ,要利用江熙来达成 。
这么一想 ,贺疏此前种种目的不明的行为 ,甚至不惜暴露自身伪装 ,潜入大理狱指点她 ,还精准预言了“活路”一事 ,就能说的通了 。
江熙越想越冷静 ,将目光投向贺疏 ,开玩笑一般问道:“贺公子也应邀前来王府 ,不会是和我一样吧? ”
贺疏闻声看来 ,却歪了歪头表示不解 ,“什么一不一样 ,郡主在说什么? ”
江熙愣住,这厮怎么满脸呆傻,一副被夺舍的样子 ,全然没有在马车上时的深藏不露 。
贺疏对上江熙的视线 ,眸光中带着风流和好奇 ,似乎要远程耍流氓一般 。
江熙愕然间 ,他忽然又兴奋起来 ,惊喜道:“我懂了 ,郡主也是因为和殿下合作……”
“咳咳 。”
贺疏的话猛的被一阵咳嗽声打断 ,江熙向上看去 ,一身家常穿着的六王步出 ,看了二人一眼 ,严肃的在上首坐下 。
两人先后站起身向六王施礼 ,得了准允后才又坐下 。
贺疏看了一眼六王 ,很没眼力见的想要搭讪江熙 ,接上方才未说完的话 ,却再一次被六王打断 。
但显然贺疏比余青霭聪明,看他浑不在意悠哉悠哉的样子,肯定早就猜出了真相,并且打算事不关己高高挂起。
余青霭是个光风霁月的君子,心里觉得贺疏对不起江熙,就想撺掇贺疏给江熙帮帮忙。
于是他语重心长道:“大理狱恐怖如斯,天下皆有耳闻。”
大理狱专门羁押重大案犯,其内刑罚种类齐全,连粗壮的汉子进去了也得哭爹喊娘,出来后就算不死也得脱层皮。
贺疏鄙夷的看他一眼,声音嫌弃:“你今儿个是发的什么疯?”
余青霭没理他的话,只是自顾自道:“听闻前几日,宫城守卫军统领钱同,和忠武将军府上的小公子王郁,一道上书给江熙求情。”
这波暗示已经很直白了。
然而贺疏只是冷哼一声,不屑道:“结果前者被降了职,后者被关了祠堂。我可没他们那么傻,上赶着去触这个霉头。”
余青霭语塞,想了半天也没想出话来,只好作罢,提起别的事。
“既然玉佩没异常,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?”
贺疏闻言,终于坐正了些,拧眉道:“当然是找别的法子查他。”
“可是他的势力盘根错节,想查可不容易。”
“好说。”贺疏垂头,盯着茶碗里浮沉不定的翠绿茶叶,淡淡道:“这么多年,总有看他不顺眼的人,只要借这个人的势力,就好办的多。”
余青霭跟着他的视线去看茶叶,皱眉深思了片刻,问道:“你说的是,六王?”
贺疏轻笑一声,嘴角扬着,眼神却是冷漠,“距离花宴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月,江熙入狱,兵权易主,我就不信,他还能坐的住。”
“既如此,”余青霭沉吟,思路拐了个弯,“江熙就必须活着出狱,还得比从前更得民心。”
贺疏但笑不语。
“倘若你此时能帮江熙一把,”余青霭对方才的目的锲而不舍,再次挑明了说道,“她必然会记着你于她的恩情,等到正式开始查贺氏案的时候,她或许能对你有所助益。”
好兄弟做了这么多年,贺疏怎会不知余青霭心中所想?
他慢悠悠斟了杯酒,放在鼻尖轻嗅,其实就算余青霭不说,他也晓得,江熙的确是间接被自己害了。
但天地良心,他是知道玉佩乃前朝之物,可他是真不知道还有图腾这码事。
现在想来,宫宴时失窃,却连赴宴之人的身都没搜,也的确是为了给江熙下套了。
贺疏盯着微微晃动的酒水,心思却早已飞出九天之外。
他当初为什么要偷玉佩呢?当然不是因为什么兵法,而是因为,玉佩暗藏兵法这条消息,是那家伙放出的。他不会放过任何有关那人的线索,所以才混进宫宴,从江熙手里抢走玉佩。
这么算来,他要查的人,似乎正是给江熙布局的幕后人。
真是巧极了。
看来,贺疏确实有必要去大理狱走一遭了,好探探江熙的底,摸清她的利用价值,也正好满足了余青霭的心思。
……
天渐渐阴下来,高墙上的狭小窗缝里已经透不进阳光了。
盛京刚刚过了年,空气中还混杂着一股淡淡的炮竹火药味,和这片空间里的腐臭血腥夹杂在一起,无比刺鼻,令人作呕。
墙角堆着一垛腐烂生虫的稻草堆,上面铺着张薄薄的棉被,但上面已经满是破洞,网不住棉絮。
等天完全黑下来,这里更是伸手不见五指。
眼里看不见,耳朵就会更加灵敏。
老鼠吱哇乱叫的声音,不知名的虫子爬过草堆的声音,还有牢狱中央浅淡微弱的呼吸声。
这并不是简单的牢房,门口正对面的墙两侧,各钉着一对巨大的铁环,有两条粗亮的铁链从中穿过,落在牢房中央。
中间跪坐着一个身影,头深深地垂在胸前,头发凌乱而肮脏的缠在一起,本是洁白的囚服上已经裂开大小不一的口子,露出里面交错纵横鲜血淋漓的伤口。
最骇人的是,从两侧而来的锁链,自胸前到背后,生生穿透了她的琵琶骨。
走廊里慢慢亮起了灯,有了走动的声音。
放饭的狱卒挨个牢门前放了一碗汤饼,整座牢狱中响起了窸窸窣窣的喝汤声。
狱卒把最后一碗搁在这边,见中间跪坐的人毫无动静,就狠狠踢了一脚牢门。恶声道:“你装什么死,快滚过来拿走你的饭碗。”
狱中人还是一动不动。
狱卒冷哼一声,径直走远了。
又不知过了多久,其他牢房都没了动静,走廊上的烛火也灭了。
窗外不知何时有了月亮,莹白的月光代替了烛火光亮,显得狱中人苍白恐怖。
有轻轻的脚步声响起,由远及近,最后在这间牢门口停下。
“江熙。”
像是过了一辈子那么长久,狱中人才缓慢僵硬的动了动手指。
她似乎是被这声呼唤猛然惊动,直直的呕出一滩淤血,然后才费力地抬头,望向被条条铁栏切割开的走廊。
走廊里站着个人,长身玉立,铅色衣衫,面上戴着银制面具,在黯淡的月色下,整个人都显出几分神秘阴沉。
江熙眼前有些模糊,她不停的闭眼凝神,终于认出了那副面具。
明明是两个多月前才见过,江熙却恍惚觉得,已经是极其遥远到前世的东西了。
“是你。”
门外人轻笑,在牢门口寻了处还算干净的地方盘腿坐下,嘲道:“难为郡主还记得我。”
江熙缓缓喘出口气,声音干哑难听,“你来做什么。”
贺疏曲起左腿,把手肘搁在膝盖上,撑着下巴道:“自然是来看郡主的笑话。”
江熙想自嘲的笑一声,奈何已经多日滴水未进,嗓子干得冒烟,笑出来的声音也难听至极。
她低声道:“的确是笑话。”
当初江熙还自恃身份瞧不起贺疏是罪臣之子,如今她深陷牢狱,倒是这个无甚交集的人第一个进来看她,怎能不是笑话。
可能是贺疏看她实在可怜,便大发慈悲起身,掏出根细铁丝,伸进锁眼里捣鼓一阵,门应声而开。
他慢悠悠进了牢房,在江熙两步开外蹲下来,问道:“喝水吗?”
江熙冷眼瞧着他行云流水的动作,道:“你倒是胆大,也不怕狱卒过来抓了你去。”
贺疏闻言嗤笑道:“郡主关傻了吗,”他探身凑近江熙,嘴角扯起抹玩味的笑,“难道你不知道,关押重犯的大理狱,一向不许人探视的吗?”
江熙默了默,闭嘴不语。
大理狱管理甚严,每日轮值,三班替守,整座牢狱里外两层,牢固的如同铁桶般。
那贺疏是怎么进来的?
这么长时间,连半个狱卒也没有出现,隔壁关着的人也都悄然无声。
江熙心里泛起一丝警惕,对方深夜前来,特意避开重重守卫,神不知鬼不觉的出现在大理狱最深处,绝不只是来看笑话的。
但他们二人无冤无仇,所以也不是来灭口的。
而且能有如此好身手,贺疏也绝非表面上风流倜傥不学无术的罪臣之子那样简单。
“你这般自爆身份,不再隐藏,是笃定我不能活着走出大理狱吗?”
面具后的脸俊美无双,也捉摸不透。
他眼里似有烟火般绚烂勾人,直直盯着江熙的眼睛,扬唇微笑,声音低沉醇厚,带着丝丝试探和引诱,“你怎知,没有活路呢?”
江熙的心怦怦跳起来。
你怎知,没有活路呢?
整整一个月,江熙已经入狱整整一个月。
自她入狱起至今,每天都会被换着法子折磨。
狱卒们对付犯人都很有一套,不会把人弄死,但却能让人生不如死。
当初在溪州军营时,就曾在北齐律上读到过大理狱。
书上说,大理之狱,有刑罚无数,枷、杖、剐、鞭、水、浸、烙、银针、入瓮、寸断、敲筋,统称十一刑。
年幼时读,还感慨太过残忍,想着以后定要想法子废黜严刑。
没曾想,她还没能废黜,就先被扔进来一一体验了一遍,还外加了穿琵琶,限制了她的武功。
她心中坚信清者自清,陛下定能发现她的冤屈,找出翻案的证据。
江熙就这么一天一天数着日子挨过来,每日里回忆着幼时背诵的江家祖训,默默告诉自己撑过去。
她相信自己有活路,这条路是陛下为她而开,但每天待在这暗无天日的牢狱里,每天忍受着生不如死的刑罚,她心中也不知是否还相信有活路。
贺疏冷眼瞧着江熙低垂的容颜,状似无意,问道:“你好歹也是将门里出来的女儿,又亲自带过兵,难道此番进京,就没有带些人马?或许他们也想着如何救你出来呢。”
江熙伤重,失血又太多,精神恍惚,哪里顾得深思太多,只是下意识的顺着贺疏的话答道:“都留在溪州戍边,只有几十人随我。”
贺疏眼珠转了转,掂量了几番这话里的真实性,接着问道:“此次朋党案,你心里可有怀疑的人吗?”
江熙闭眼,使劲咬住下唇,迫使自己保持清醒,免得被套了话去。
她不是没有想过幕后人到底是谁。
她自问在京中并无交恶的官员,他们也犯不着这么大费周章给江熙下圈套。
但若是为了兵权,又会是谁?
只恨她就这么稀里糊涂的入了狱,一点线索头绪也没有。
贺疏循循善诱道:“京中觊觎你手中兵权的不在少数,但真正有能力掌控如此大局的人却是凤毛麟角。外戚,宦官,皇室,”他的声音低沉悦耳,每一句都像是掺了蜜糖,诱人深入,“你觉得,是哪一个?”
他尾音低低的上挑,若换个心智弱些的,恐怕早就把心底的话都倒豆子般说出来了。
可惜江熙不是那种人。
江熙直起身,微微后仰,眼底清明理智,冷静淡漠,她定定的看着贺疏,声音虚弱却坚定,“你不必套我的话。”
贺疏微愣,转而轻轻笑起来,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,装傻道:“此话何意?”
江熙不再看他,把头扭开,眼睛看向月明星稀的窗外。
“我不知你到底是谁派来的。但你休想挑拨我。”
“我落得如此境地,是我愚蠢,不干别人的事。”
“无论是外戚,宦官,亦或是皇室,在查明真相之前,我都不会轻易怀疑。”
她说到此处,又转眼看向贺疏,眼神倨傲倔强,“江家有祖训,是言忠君爱国,戍守北齐。所以别的阴谋阳谋一概与我无关。”
“江家世代为北齐鞠躬尽瘁,我相信,陛下仁慈,一定会证明我的清白。”
冬夜寂静,江熙的声音淹没在寒风里,虽然已经消散,但少女明亮的眼眸和坚定的语气还在这方小小的空间里留存。
明明是在冽冽寒冬,江熙却明亮耀眼的如同天日。
贺疏起身,背对着江熙,不知在想什么。
江熙一连说了好几句话,喉咙间瘙痒难耐,便尽力压制着声音咳嗽了几声,不料有甜腥涌上,猛的从她嗓中冲了出来。
这一点血腥与她满身的污血相比并算不得什么。她只瞧了一眼地上的淤血,就闭眼养神。
良久,江熙感觉手臂被轻轻碰了碰,她缓缓睁眼,见是贺疏正拿着水袋伸在她眼前。
她尚在不解,就见贺疏拔开塞子,把水袋放到她手边,道:“不是渴吗,喝吧,我自己带的,没毒。”
这人倒是好心,江熙笑了笑,向他道了声谢,忍着肋下穿骨的疼痛,勉强抬手,就着袋口喝了一点。
她已经落到如此糟糕田地,将来能不能恢复如初还未可知,就算水里有毒,于此刻伤痕累累的她来说,也算不得什么了。
等江熙喝完,贺疏把水袋塞好挂回腰间,然后抬脚径直走向牢门。
江熙看着他关门落锁,复又在他刚来时的地方坐下。
“你还要试探我什么?”
贺疏别开眼不去看江熙,只是冷淡道:“你对朋党案,应该有很多不解之处吧。”
江熙心中疑惑他此话何意,讷讷点头。
“正好,”贺疏的脸藏在面具后,神情一同被隐藏,声音也是平淡无波,“你不知道的,我都知道。”
“第一,玉佩是我给你的,因为我发现了它是前朝之物,怕惹麻烦。”
“第二,梅益被牵连,是因为他是幕后人的对立阵营,幕后人想一箭双雕。在政事堂以死自证,是因为他家中老小被威胁,自知活命无望。”
“第三,诏书迟迟没有给你,是被幕后人压下来了,与陛下和尚书省无关。”
“第四,庆功宴那天不搜身,就是算准了玉佩会在你身上,为了整个圈套顺利进行。那间传消息的铺子也是幕后人的下属。”
“第五,吴文针对你,是因为他是幕后人的爪牙。”
“第六,坊间歌颂你的功绩,包括后来说你功高盖主,也是幕后人的手笔,目的是让你失民心,同时以此作为光明正大铲除你的借口。”
“第七,兵部程川的事情,也是受幕后人的挑拨,意在混淆你的视听。兵部上下,都受幕后人的掌控。”
他言辞冷静,仿佛说的只是些传闻故事,而不是这场惊天的阴谋。
江熙听得心中暗惊,一方面是惊讶这些事情看似无关,实则竟都是冲着她来,另一方面,则是对贺疏此人的惊讶。
她更加坚定心中想法,贺疏绝对不是贪图享乐一事无成的糊涂人,他对京中各处的事情都了如指掌,想必他在暗中的势力和人马不在少数。
而他平日里扮猪吃老虎,假装沉溺欢场作乐,定然是为了掩人耳目。
他有条不紊的说了这么多点,但是有关贺疏自己的却绝口不提,譬如他为何也去盗玉佩。
涉及江熙的私事,譬如秦风的背叛,贺疏也极有分寸,谨慎的绕开。
当真是一个心有城府的聪明人。
但江熙仍然保持着警惕。
贺疏今日来,无疑会暴露他隐藏这么久的心思,这对他来说,应该是百害而无一利的。
而且他一开始的来意,分明是要试探江熙,目的不纯。后来却突然变了模样,给了她些许点拨。
他今夜的表现实在是令人摸不着头脑。
江熙只知道排兵布阵,没接触过政事,自知没有官场上的心计,也不会透过表象看到内里,生怕贺疏此番是为了利用她再达成别的目的,所以对他的话没有全信。
江熙忍不住问道:“你说这么多,就不怕我把你深藏不露的事情说出去吗?”
贺疏闻言,只是意味不明的笑了笑,“我今夜既然来见你,就做了不怕你说出去的准备。”他的语气幽幽微微,捉摸不透,“况且,你以后,也绝对不可能说出去的。”
这话暗示意味极强,似乎笃定江熙不会对他产生威胁。
江熙心中愈发疑惑,理解不了贺疏此言的深意。
然而贺疏说完就站起身,准备离开。
他一眼也没看江熙,伸手拍掉衣摆上的尘土,整理好褶皱,顺着走廊往外去了。
贺疏最后留了一句话,声音缥缈的像阵微风,但却清楚无误地落进江熙的耳里。
“过不了多久,你的另一条,也是唯一一条活路,就会来找你了。”
江熙尚在怔愣,贺疏就已经消失在了那座牢房前。
他顺着走廊向外走去,脚步迈的极重,落在青石板上,踢踏作响,遮盖了他胸腔里极速跳动的声音。
今夜本是为了套话,不曾想出了些意外。
贺疏垂眸,面无波澜。
外面月色尚明,贺疏独自一人走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,避开宵禁巡逻的兵士,翻身跃上一处楼阁顶部,盘腿坐下来。
这处楼阁足有四五层高,坐在上面视野极好,向上可看空中圆月,向下可看万家灯火。
贺疏摘下面具放在一边,长长的吐出一口气。
他方才,为何会偏离最初的目的,忍不住点拨江熙呢?
吴文也包括在近十年里。
走水这样的大事,只消出去打听打听就能知晓真假,所以贺疏没必要说谎。
而走水的时间不早不晚,恰好就在盛京疯传她要翻案的时候。
她才想着寻个借口进吏部找找吴文的档案,结果幕后人连这个都不给她留。
江熙心思百转千回,最后落在贺疏身上。
这件事确实引人深思,但……眼前这人是什么意思?说一半藏一半的,故意让她问?
江熙几乎是咬牙切齿的道:“看贺公子这模样,应当还知道不少吧?”
“是啊。”原以为他会哪壶不开提哪壶,或者直接否认,结果贺疏却出人意料的承认了。
江熙直觉他的话还没说完,果然,贺疏笑的不怀好意,语气十分欠揍的道:“你猜我会不会告诉你?”
江熙:“……”
怎么感觉这厮在逗她玩?
方才紧张的气氛早没了,反而有些奇奇怪怪。
她“呵呵”干笑了两声,一把推开他,起身作势要关窗,“无聊,慢走,不送。”
贺疏也没打算多留,站直身,本想弹一弹身上的尘土,但目光触及那片碍眼的鸡血后,终究是收回了手。
他才慢悠悠的往出走了两步,就听到身后传来江熙的声音。
“等等。”
贺疏闻声回头,见江熙立在窗内,阳光透过重重枝叶,在她脸上投下细碎的嫩绿阴影。
她不像第一句话时那样神色冰冷,反而十分平静,似乎只是出自随意一语,问了一句:“你把真面目暴露在我面前,就不怕我说出去吗?”
但贺疏没有忽视她藏在眼里的谨慎和试探,他嗤笑一声,回道:“满盛京的人都知道我不思进取风流成性。你有证据吗?又凭什么让他们违背十几年来的认知?”
江熙噎了噎,又不甘心的追问道:“那你为何要让我知道?”
贺疏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,抬手比了个五的手势。
“不出五天,你就会明白了。”
……
天色已晚,守备司的将士已经守在城门钟楼下,等着遵从青山宫的鼓声开始宵禁。
街上行人都匆匆向家赶,唯有一个府卫打扮,正垂头走路的小厮不急不忙,沿着街边往城北走。
有巡逻的将士拦住他问询,见他拿出个鱼符晃了晃,定睛一看,连忙挂起谄媚的笑来,“原来是李国丈府上的大人,即将宵禁,您若有要事,守备司的人可以护送一程。”
那人态度没他那么热络,只是疏离的摆摆手,不想和他多浪费时间,简短的道:“不必费心,在下还有急事,先行一步。”
天越来越黑,昏黄的霞光铺满地,矗立于盛京城中心的青山宫里传出一阵下令宵禁落锁的鼓声。
一声起,各处城门上早已等候的钟鼓也紧跟着回应,声声鼓击,如同怒浪拍岸,响彻全城。
盛京入夜,万家灯起。
小厮加快脚步,已经远远看见了青山宫规模最大,最为华丽的正门——丹凤门。
丹凤门的守卫军换了一班,里面的军士正向内推合五道巨大的金漆龙纹门。
从丹凤门的雄伟门阙中能隐约望见含元殿的殿宇,小厮脚步不停的赶过来时,已经来不及进宫,只能眼睁睁看着门内光景。
暗黄色的晚霞投射在含元殿碧绿的琉璃瓦之上,将莲瓣状的瓦片映成茶金的瑰丽颜色。其上石螭首口内衔珠,本是威猛的神姿,却被夕阳拉出长长的阴影,显出几分苍老的疲态。
仿佛在为这座巍峨大殿之内,朱紫丹陛之上的人预示着,最后的北齐王朝将会走向何种结局。
小厮没再靠近丹凤门,只是躬身冲着缓慢消失在宫门后的景象鞠了鞠,然而眉眼间却不见什么敬仰崇信。
他垂眸思量片刻,未多做停留,转身向右去了延政门。
这边倒还没有落锁,有个着绿色圆领窄袖袍衫的宦官正一脸不耐的来回踱步。
小厮见只是个六品的中等宦官,就有些不在意,揣着手慢慢走过去。
“可是国丈府上的?”那宦官见过来个仆从打扮的人,便先出口问道。
小厮点点头,从袖中抽出一个信封,递给宦官。
“幸亏今日陛下精神好,此刻正由董公公随驾在东内苑赏游,不然按你来的这时辰,今日别想送信进来。”
小厮颇看不惯他高人一等的模样,暗暗在心中骂了句阉奴,面上还是波澜不惊,但说出口的话还是带了些反唇相讥的意味。
“毕竟我家国丈日理万机,不像董公公,还能闲着来逛园子。”
宦官脸上青了青,正要寻话刺回去时,忽听得门内一声轻咳,出来个绯衣宦官对他道:“陛下要回内庭去了,董公公命你快快跟上来。”
绯色服饰为四品,他立马扬起笑连连应是,等目送那人进去了,才又扭过头来轻蔑的瞪了眼小厮,一副不与他计较的大度模样,揣好信追着绯衣的进内去了。
从延政门进去就是东内苑,此处地处青山宫东南隅,是大内三苑之一,内有蹴鞠场,内教坊,龙首池等处,是为帝王游赏之所。
绿衣宦官进来时,这里已不见圣驾。他问了旁边又低一等的青衣,才知圣驾早在半个时辰前就离开,此时应当已经到第二道宫墙的含耀门了。
绿衣心道不妙,再往四处一瞧,方才的绯衣早不见了踪影,这才知是绯衣故意告迟,让他惹董公公不快。
他不敢再留,提起衣摆就匆匆往内庭跑。
夏日炎热,即便入了夜也依旧燥热难耐,不过跑了几步就已经大汗淋漓,绿衣沿路问了不少人,大致推断出圣驾去往了太液池南岸的含凉殿,便抄近路不要命的赶。
所幸圣驾顾及陛下体弱,行的慢,在青衣堪堪抵达含凉殿时,正好瞧见一众人簇拥着陛下进了门。
他赶忙深呼吸几口平复下来,揣手垂头跟在最后面。
含凉殿之所以名含凉,是因其在四周装了靠水力转动的风扇,即便是夏日也无比清凉,算是个避暑的好地方。
甫一进门,便觉浑身一冷,才出了一身汗的青衣冻得哆嗦了一下,他勉强忍住喷嚏声,跟着旁边人退往两侧角落。
此刻,董公公正陪伴陛下在前殿下棋,他们这些随侍的人不能抬头,青衣便只能竖起耳朵留意着董公公的动静。
大约过了两刻钟,陛下倦怠,往后阁去休息,宦官们都跟着去了后面,前殿只剩下了寥寥几个绯衣的。
绿衣这才敢抬眼偷偷看,见殿上一抹朱紫的衣角掠过,便赶紧迈步跟上去。
北齐律令有言,宦官以衣饰颜色分等级,六品以下为末等青衣,五六品为中等绿衣,四品为上等绯衣,而三品及其以上,则着朱紫。
如今宫中上下,着朱紫衣饰的仅有一人,即董昌。他已侍奉过三朝天子,年岁虽大,却因与当今陛下有一同长大的情谊而颇受圣宠,时常随驾左右。
董昌极受陛下信任,能干预内政,甚至手握宫城守卫军的铜鱼符,掌管盛京的一半兵马,但他为人却极其低调,深居简出,很少在外露面,是以京中几乎无人知道他。
绿衣轻手轻脚跟到偏殿,见董昌在桌旁坐下,忙跪下请安,将李府小厮送来的书信奉上。
偏殿此刻只有董昌与绿衣二人,他战战兢兢跪伏在地,只听得上首有轻微的翻动纸张声。
绿衣紧张之余,忍不住偷偷抬眼看董昌神情。
董昌年纪与陛下一般大,却比陛下精神的多,身材微腴,为方便服侍而不曾留须,露出短胖的下巴,眼内浑浊却很有威慑,令人不敢揣摩他的心思。
半晌过去,绿衣跪的有些腿脚发麻,正偷偷倒换身体重心让自己好受些时,忽听得外面门口一阵热闹人声。
偏殿的门没关,绿衣正好可以从没有关严的正殿门缝里瞧见外面的光景。
一众宫婢过去,缓缓停下一辆雕座花柱的车驾,隐隐有一阵香风浮动,衣着华丽的女官放好脚凳,扶下一位玉冠蜀锦细钗襢衣的女子。
绿衣偷看了半天,忽然反应过来是皇后凤驾,吓得赶紧又规矩跪好。
上面的董昌还没动静时,门外就传来女官通传的声音。
“皇后殿下驾临,请见陛下。”
正殿里没声音。
那女官又反复说了两次,正殿还是没声音。
绿衣心中疑惑,用余光往正殿里瞟了一眼。
方才明明还有几个绯衣,如今却不知怎么忽然都不见了。
整座含凉殿一片静谧,除了后阁侍奉的人,前面就只剩下董昌与他。
绿衣心中惶然,偷眼看向董昌,却冷不防对上他淡漠的眼神。
他浑身一凛,突然明白过来董昌的意思,赶紧站起身小跑至殿门口,拉开门躬身垂首道:“回殿下,陛下疲怠,已于后阁休息。”
皇后的居所蓬莱殿也在太液池边,离含凉殿近,想必是听闻陛下来此,所以才过来的。
他心中不知有没有猜错董昌的意思,又从未单独回过贵人的话,一时紧张的都有些结巴。
皇后沉默片刻,淡声问道:“董公公在殿中?”
绿衣讷讷的回了声是,不敢多言。
耳边隐约响起女官的说话声,他听不清,亦不敢听,片刻后,便是皇后与随侍众人离开的声音。
绿衣松了口气,合好门回到偏殿。
董昌依然坐在那里,绿衣跪好,等着他吩咐。
“老朽记得,你叫景宜,是前年因修缮太液亭,被陛下称赞了一句而升的六品。”
景宜没想到董昌能把他一个小蝼蚁的事情记得如此清楚,心中惊讶,忙恭敬回是。
“方才为何自作主张,回绝皇后殿下的请见?”
听声音里没有怒意,景宜略一琢磨,答道:“奴婢是见公公您无意接凤驾,故而擅自去回话,请公公降罪。”
董昌睨了一眼他,不知是何意思。
门外忽然进来一个不知从哪儿出来的绯衣,走至董昌身侧,似有话说。
景宜并非董昌心腹,看绯衣神情便知有私密事要回,就想起身回避。
不料董昌却开口叫他留下,景宜便顶着绯衣古怪的眼光站到了一旁。
绯衣道:“回公公,今日午时国丈大人从紫宸殿出来后,把江家军的铜鱼符送到了公公您的寝殿。”
董昌“嗯”了一声。
“另外,宫外的探子递了消息进来,六王殿下的人自去年秋就一直派人盯着贺家罪子的举动,直至近两日才停止。”
景宜屏息垂眸不敢打扰,片刻后听见董昌道:“贺家罪子?”
“就是罪臣贺柏,原先的勇毅侯家独子,名唤贺疏,年二十。”
董昌沉默着没有说话,似在沉思。景宜则斜着眼,看着桌上铺着的回纹布料,想不明白这些话的意思。
“公公,国丈这些年来,一直都在关注着贺家罪子,您又与国丈交好多年,此事是否要告知国丈?”
董昌没有应答绯衣的话,反而突然问景宜,“你以为如何?”
景宜连忙收回目光,看了看绯衣嫉恨的神情,整理好思绪道:“奴婢愚钝,但见您不愿皇后殿下来,而皇后殿下又是国丈大人的长女,所以,应当也不想告知国丈吧?”
他说完这话顿了顿,又紧赶着接了一句,“但公公与国丈交好,此事全凭您做主。”
景宜不敢抬头,也看不到董昌的神情,只是听他笑了笑,道:“倒是聪明,但也确实愚钝。”
他吩咐绯衣道:“国丈忙于朝政,此等小事就不必告诉他了。”
绯衣应声退下。
董昌垂眸瞧着手中书信,看不清他眸中情绪,似是对着景宜说话,又似是在自言自语,慢慢道:“国丈数年来鞠躬尽瘁,功劳颇高,尔等不可对其不敬。”
景宜摸不准董昌这反反复复的意思,只好含糊点头
“以后便跟着他做事,等明日天亮,你送一样东西去六王府。”
“他”是指董昌的心腹,方才退出去的绯衣。
景宜心中吐了口气,知道今日算是赌一把的大胆作为得了董昌青眼,高兴的连连应是,退出偏殿寻绯衣去了。
守卫军再次围上来,推搡着江熙,沉重的铁链碰撞声与殿外呼啸的风声相比,似乎微不足道。
江熙被押着跪在高台下,先前就已经跪着的人旁边。
江熙侧头看他,那人也恰好向她看来。
不是别人,正是庆功宴结识的起居郎梅益!
梅益全然没有了之前的温和从容,头发散下来一大半,鼻青脸肿,衣裳也脏乱不堪。
他看了一眼江熙,扯起嘴角苦笑了一下,眼神颓然绝望,还有一点歉意,但他随即又收回目光垂下头去。
江熙心中莫名,怎么她的事还会牵扯到梅益?两人自庆功宴之后再未见过面,根本不熟悉。
她还在细想,突然兜头扔下来的纸片砸在她脸上,划破了额角。
皇帝苍老的声音随之响起:“好一个平南将军,看看你做了什么混账事!”
有血慢慢流下来,迷住了江熙的眼。她闭目整理了一下思绪,才瞅了眼地上的纸,是方才握在李彰手中的信件。
这信纸瞧着就是市面上普通的纸,并无特别。
还没等江熙拖着手镣拿起来,那些散落的信件就被另一旁的人捡走。
“想来郡主此时也无心细看,还是由下官念给郡主听吧。”一个混杂着得意和畅快的男声响起,江熙觉出些耳熟。
这个颇有些聒噪的声音开始念。
“中熹四十一年初,刘绝病故,南陈突袭溪州军营,由江应之女江熙领兵,击退南陈。”
江熙皱眉,这段话她已经十分耳熟了。当初她的恩师病故,军营里没了统领,南陈就趁机进犯。
她那时才刚及笄,于一片慌乱之中挺身而出,用了四个月,凭着北齐三位名将对她的从小教导,击退了南陈两万兵马。
这是江熙的成名之战,自此战后,江家少年女将军的名字传遍北齐。那段话,都不知在酒楼茶肆里被传唱了多少次。
戏文里都说她威风凛凛神采飞扬,一挥长枪便平定一方。
但事实哪有那么传奇,江熙既是坐镇的统领,又是率兵的先锋。将士们都是血气方刚的男子,就算她是先将军之女,又怎肯轻易服从一个少女的指挥。
她到现在还清楚的记得,她每次开始一场战事时,在营帐里地图上画下的标识,和结束一场战事时,满身的鲜血和伤口。
那是江熙的功勋和荣耀,也是她慢慢降服众将士的资本。
那场战,是江熙实打实赢得的,她问心无愧。
江熙甚至不屑且懒得去回头看读信件的人是谁。然而那个声音还在继续。
“此战虽胜,但战功不实!”这句话就像惊雷般,在政事堂里炸开。
“江熙为博战功,私通敌首,暗中议和,假造功名,蒙蔽圣听,此为江熙罪名其一。”
私通敌首?蒙蔽圣听?江熙有些怔愣,她何曾有过这种行径?这是诬陷!可没等她开口争辩,就听见那人又念。
“其罪二,江熙身为驻关武将,与内臣暗中联络,互通书信,并逼问陛下起居记录及用药剂量,其心不正,暗怀反意!”
那人读完了信件,还笑着同江熙道:“郡主,此言属实否?”
江熙终于僵硬的扭头看向他,是御史台的吴文。
北齐有律,内外之臣不得互通,更不得询问宫廷内事。如若有之,视同谋反。而信中还说,江熙私通敌首,犯下欺君之罪。
都是子虚乌有!
江熙抬手抹去脸上的血迹,顿时乒乒乓乓一阵铁链的碰撞声。
她看着吴文,像是在看跳梁小丑一般,即便是跪着,脸上仍旧是平日里的高傲神情,下巴也依然微微扬着,她缓缓的扬起抹笑,冷冷的盯着吴文,用寒的能结成冰的声音问道:“是吗?吴大人可有证据?”
吴文被惊的后退一步,又马上回神,笑盈盈的把他读完的信件拿给江熙看,“郡主看这字迹,熟悉吗?”
怎么会不熟悉,江熙看这种歪歪扭扭的字看了十几年,怎么会不熟悉?
吴文满意的看着江熙眼中一闪而过的诧异和不可置信,笑道:“这可是您身边的秦风亲手所书,上呈给御史台的。瞧,还有私章印呢。”
江熙的心不可抑制的颤抖起来,她缓缓吞下一口唾沫,自吴文手中拿过信件。
没错,这的确是秦风的字迹,也的确是秦风的私章印。
江熙幼年刚开始习字时,颇为不耐烦,整日里想着往武场跑,总是写不了几张,就寻思着如何躲开父亲的亲信,翻窗偷溜。
那时候秦风也不过五六岁,是小江熙的跟班,每天陪着江熙习武。不过他最常干的,是帮闯了祸的江熙擦屁股善后。
起初江熙成功溜走了几次,监督她习字的人都被秦风帮着糊弄了过去,直到有一次江应亲自来了,才逮住偷溜的江熙。
可怜的秦风也被江熙牵连,江应罚他们二人抄写五遍黄石公的《三略》,天亮前写不完就没有饭吃。
江熙还好,毕竟已经学过些字了,只是秦风未曾学过,只能可怜巴巴的,把毛笔当汤匙握,仿照着书上的字形往出写,字也不是少了胳膊就是缺了腿。
两人最终还是没能吃上饭。自那次以后,秦风一看见笔墨纸砚就浑身难受,再也不肯特意去练字,他的字也一直丑到了现在。
江熙握着信纸的手微微颤起来,这字的确假不了。
只是,怎么可能?
跟了她十几年的亲信心腹,怎么可能背叛她?
有人拍拍手,门外的守卫军便拖着两个人进来。一个是秦风,一个是此刻明明该留在溪州的帐兵。
吴文道:“秦风提供了此信,这帐兵则上呈了江熙和内臣梅益私下往来的七封书信。”
“这七封信里,有江熙提供的溪州兵防图,还有梅益提供的圣上起居录,和太医院丢失的用药方子。”
江熙全然没有听进去,她只是直直的盯着秦风,她想起了前几日秦风欲言又止的古怪神情,但她还是不愿意相信。
然而后者却一直低垂着头,不敢和她对视。
她已经试探过秦风一次了,无论是公文,书信,还是玉佩,私物,明明并没有任何异常的。
一旁跪着的梅益本是低垂着头不说话,时不时地偷偷看一眼江熙的神情。
他此刻却突然抬起头大声呼喊道:“陛下明鉴!臣冤枉啊!这七封书信,全部是臣所写,并未送到郡主手里,回信也皆是伪造,此事与郡主无关,请陛下查明!”
“药方子和起居录是臣所盗,兵防图是臣逼迫秦风窃取,目的是胁迫郡主跟我起兵造反。”
他说完扭头看了一眼,却不知看的是江熙,还是江熙身后的吴文。
江熙被他的声音惊回神,转头看他,却正好看见梅益脸上悲凉苦涩的笑容,他眼眶含泪,神情决然,缓缓对江熙比了个口型。
“臣尽力了。”
梅益猛然起身,摆脱了守卫军的压制,直直的奔向一旁金龙盘绕的圆柱,一头撞了上去。
梅益竟以头触柱,以死明鉴!
殿内顿时乱了起来,皇帝被吓得头风发作,急急的由宦官护送着往后殿去了。
大臣们有晕血的当时就倒在了地上,有胆子小没见过死人的吓得直往门口跑,守卫军们则忙着去抬已经没了呼吸的梅益。
江熙透过重重人群,正好能看见倒地的梅益。
他眼睛圆睁,死死盯着穹顶,目光空洞。
江熙笔直的跪在原地没有动弹。身旁人来人往,脚步匆匆,却全部失去了声音。江熙眼里只留下了梅益的脸。
他最后说,臣尽力了。
尽力为江熙开脱了,他把所有罪证都一股脑揽在了自己身上,让所有人死无对证。
他和江熙一样是这次大网中的小鱼,而且他应该也是知道点什么的,但自知难逃一死,只好尽最后一点绵薄之力,帮了江熙。
可两人只有一面之缘。
到底是何种庞大的力量,能让梅益绝望至此?
尸体已经被抬了下去,殿内渐渐恢复了平静。
陛下临走前,吩咐了让李彰处理此事。
被梅益吓得躲在人群后的吴文此时慢吞吞的又站回来,结巴了半天,才吐出一句完整的话。
“梅益疯魔,畏罪自戕,他的话不可信。江熙,你还有别的话吗?”
江熙逼着自己冷静下来,梅益不能白白死了,她若不能正名,梅益在九泉之下也难心安。
她不再看秦风,转而对着高台之上的李彰道:“国丈大人,臣能否看看那七封书信?”
李彰点头应允,吴文心不甘情不愿的把一叠信递给江熙。
江熙挨住细细看了每封信,有四封的落款是梅益,其余三封是江熙的落款。
梅益的信上满满的字,细细写出了皇宫大内的情况,以及每日太医院的用药记录,连同皇帝身边的宦官轮值都写的一清二楚。
梅益是起居郎,知道这些不足为奇。
而江熙的信上,只有寥寥数语,其他则是临时绘制的溪州边境兵防图。
一旁的吴文眯着眼盯了江熙半天,突然伸手抢走了信件,冷笑道:“郡主别妄想翻身了,证据确凿,难道看你自己写的东西,还能找出漏洞来?”
江熙任由他拿走,听他说了一通废话,漠然开口道:“吴大人慌什么,难道是心虚不成?”她一眼也没看吴文,垂头整理了一番思绪,才抬头对着李彰道:“方才说,臣战功不实,私通敌首,暗中议和。”
“第一,军营有朝廷派来的副察使,为防与武将有私交,会每年更换。臣年初退南陈时,刚好换了新的副察使,所有俘虏和缴获的粮草兵械,是副察使和臣亲自清点过的,后来臣派人回京报捷讯时,被臣斩下的南陈将领的项上人头,以及俘虏珍宝,都由兵部亲自验收,臣记得当时,并未有不妥。”
“第二,私通敌首暗中议和绝不可能。南陈的统军,与臣有杀父之仇,此事北齐人人皆知。臣恨不得将他五马分尸,以泄心头之恨。”
“第三,也就是那七封信,臣的手书,兵部与府中皆有留存,那七封信上,只有短短十几个字,无法核对字迹。”
江熙说到此处,扭头又看向梅益撞死的圆柱。血迹尚在,抹在金色的龙目上,显得猩红恐怖。
她闭眼定神,声音沉静,“但臣绘制兵防图时,有个习惯,所有山丘,无论大小,都只画两笔,且在起笔之前,会习惯性的先落个点。”
她又把目光移到秦风身上,他此时已经无力跪着,瘫坐在地,勉强支撑着上半身。
“然而这七封信上的兵防图,山丘有三笔,起笔利索,并无落点。只要在兵部库房内找到臣以往绘制的图,就能分辨。”
她说完,轻轻吐出口气。
倘若秦风真的背叛了她,那么凭借他从小跟着江熙,陪着她上战场杀敌寇,能自由出入主将营帐的受信任度,以及对军营和兵马部署的熟悉度,绘制出一张兵防图,并不难。
殿内安静了片刻,一时无人说话。
吴文没想到江熙竟然还能辩白,想了半天想反驳,却愣是找不出话。
此时门外传来通报声,是刑部留在江府搜查的人回来了。李彰挥手叫进来。
一叠东西被呈给李彰过目。
是一张青山宫地形图,以及一枚蓝田玉佩。
江熙刚放松些的心又紧紧揪起来,盗玉佩一事是真,她无法申冤。
一直未出声的李彰终于开口道:“这不是先前宫宴上凌宝阁丢失的玉佩吗?”
底下站着的吴文瞬间找到了突破口,很是惊喜的道:“此物竟在宪华郡主处,难怪寻不到。这地图想来就是为了偷盗宫内之物,罪加一等!”
这的确是实情了,江熙想辩解也不能。
此时,突然有位不知名的老臣接过话头道:“诸位大人有所不知,这玉佩乃是前朝象征皇室之物,内侧刻有前朝图腾,一看便知。”
这话如同兜头冷水,惊的江熙出了一层冷汗。
难怪她先前就觉得那图腾眼熟,她幼时翻看典籍时见过的,据说在前朝,持有带此图腾之物者,即是天子。
她瞬间想到了提供给她消息的柳掌柜。
原来这局,早在她入京之日起就布好了,只是她过于愚钝草率,没有意识到,如今栽进坑里,也是她倒霉。
至于贺疏,他到底知不知道玉佩的含义,玉佩最后是否是被他送还给江熙,他又是否是这局中的一环,也都无从知晓。
环顾堂上,众人都是敛衽低眉,就算是她的叔父江佥,都选择了自保,没有出言。
江熙便明了,这只是一场戏,演戏的人要做给全天下看,哪管别人的意见。
即使她辩解,也无人会听了,满堂臣子,都畏惧这风暴背后的神秘。她第一次如此直观的看到官场的阴暗。
吴文得意道:“这次你怎么不伶牙俐齿了?你先前的那三点也只是你的一面之词,万一副察使被你金钱收买,与你沆瀣一气,又万一江应根本不是死于退敌,只是当了逃兵,事后害怕东窗事发,畏罪自杀,得了个为国捐躯的好名头,又万一……”
“你住口!”
江熙猛的站起来,一手掐住吴文的脖颈,眼神冰冷狠厉。
“我父亲一心为国战死沙场,身上不知背了多少功勋,你是什么东西,一个缩在繁华景象里的区区小吏,有何资格空口白牙辱我父亲清白!”
诬陷江熙忍得了,但诬陷她江家人,尤其是对她恩情深重的父亲,江熙忍不了!
她手劲大,吴文已经被掐的脸色青紫,瞳孔上翻。
身后的守卫军急忙上来救吴文,江熙双拳难敌四手,被压着按倒在冰冷的青石地上,脸也被抵着紧贴在地板上。
吴文好不容易捡回条命来,握着脖子狠狠吸了几口新鲜气才缓过来。
他气得发疯,上前来抬脚就往江熙脸上踩,又用力在江熙身上踹了几脚泄愤。
他一面踢打着江熙,一面癫狂的吼叫道:“你个疯妇!再狡辩也没有用!单玉佩就能坐实你所有的罪名!”
江熙双目圆睁,她张不开嘴,只能瞪着吴文,眼里是一片鲜红的血丝。
李彰叫人把吴文拉开,他才停了脚。
终于有人看不下去,上前几步道:“国丈大人,臣以为,江家世代为将,江熙又是她祖父和父亲亲自教导,被人诬陷,也不无可能。”
江熙勉强转动眼珠看去,竟然是在兵部和她起争执的程川。
她动弹不得,竟还能恍恍惚惚的想,程川现在帮她说话,可见在兵部那会儿的误会,他已经弄清楚了。
李彰轻叹一口气,似有怜悯的看了眼江熙,命人放开了江熙。
江熙现下也不屑再进行毫无意义的争辩,她以手撑地,慢慢昂首挺腰直直的跪起来。
江熙脸上被踩得青肿,额头嘴角糊满了污血,她缓缓抬手,用手背抹去,露出白净的脸,和干净的眼。
她晕眩了片刻,脑袋又忽然分外的清醒起来。
想来吴文几次三番针对江熙,也定是受了幕后人的指使,而满朝文武不敢言语,也定是畏惧幕后人的庞大势力。
她又恍惚想起庆功宴那夜的贼人,或许,他也是幕后人的爪牙,当时正是玉佩刚刚丢失的关头,所以才夜探她的屋子,应该是要确定玉佩究竟在不在她这里。
而迟迟没有诏书的消息,也是为了不让江熙带着兵权返回她自己的地盘,好最快的把江熙拉下马。
至于那个帐兵,大概是江熙前脚刚启程回盛京,他就后脚也跟着来了。
真是好大,好密的一张网。
吴文道:“江熙,朋党谋逆的罪名,你可认服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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