江熙看老妇人骨瘦如柴步履蹒跚,忙上前搀住她的小臂,好让老人站得稳些。
老妇人像是受惊一般,喘吁吁的要挣脱开,本就孱弱无力的身体失衡,脚下一滞,险些直接瘫坐在地。
幸而江熙没有松手,紧紧的扶住老者,感觉到对方惊慌无措的情绪后,开口安抚道:“阿婆别紧张,在下并无恶意。仔细这碎石子路绊脚。”
老妇人没言语,小心翼翼的眯眼瞧了瞧江熙面容,近看后发觉是个十五六岁的年少女子,这才有些放松下来,只是手臂间还在扭动着,似乎很不适应江熙搀着她,随后哑着嗓子颤巍巍出声道:“姑娘松开吧,贱民身上脏乱,别污了您的锦衣。”
江熙微微愣神,这才注意到老妇人衣着。
头上裹着打满补丁的发灰巾帕,身上是劣质扎手的粗麻薄衫,腰间围着块被涤洗的看不出原本颜色的陈旧布兜,里面很宝贝的裹着两只削去大半的烂果子,脚下踩着磨掉跟的老木屐鞋。
可能是江熙打量她的时辰太久,老妇人重又局促不安起来,铆足劲儿抽出胳膊,干哑的嗓音里夹杂着惶恐,连连后退躬身,只差颤抖着跪下来。
“贵人离远些吧,这里是病坊,不吉利,会冲撞了您。”
她哆嗦着说完这话,就扶着墙根,紧随着前面的人拐过一条小巷道,消失于一片高大的瓦屋后。
江熙压下心头的疑惑,嘱咐陈奇守在外面,抬步跟了上去。
方才与大理寺人交谈的地方是在病坊门口,彼时四周围满了人,看不清环境。此刻百姓散去,场地空下来,才得以仔细观察。
外面街市上铺设的青石地砖并没有延伸到这里,光秃秃的地面上只有粗砺的沙石,想来一到起风日,这里必是沙尘漫天。
过了坊门一路进去,两边是十几座清一色的大瓦屋。从外看,也称得上齐整有序,瓦片瞧着也是上等,但已经是十几年前的旧货,年久失修,颜色暗淡,甚至残缺不全。
江熙大略看了一眼,见其中一座屋子门口拴着只瘦骨嶙峋的黑狗,紧闭的窗下还摞着堆细枝的柴禾,料定屋中有人,便走上前轻叩门扉。
屋内一阵窃窃私语,不多时,有人从内推开门。
江熙刚要打声招呼,就见眼前一道模糊的亮光划过,伴随着苍老而绝望的嘶吼声,猛的刺出来。
“天杀的狗官,下黄泉去吧!”
江熙来不及解释,下意识的疾退两步避开这当头一劈,看准对方喘气蓄力的空档,以手为刃凌厉击下。
“哐当”一声响,江熙循声看去,被她打落的是一把刃上豁了好几个口的钝斧。
再抬头,门内人被轻易缴械,踉跄着跌坐在地,双目失焦的仍在喃喃。
没了视线阻挡,屋内光景也全部显露出来。
只有几张低矮的木床靠墙紧挨着,上面堆着破旧棉被。侧首是个木板搭成的简陋灶台,上面凌乱的摆着些瓦罐木碗,此外再无其他,使得本就宽敞的屋子更加空荡萧索,在这炎炎夏日竟平添出几分寒凉。
而方才在外面见过的十几人互相挤着,全部蜷缩在墙角。
说是家徒四壁都算过誉。
趁着江熙愕然间,跌坐在地的人已经回过神,警惕的看着这个陌生女子,手脚并用的往后挪了几寸。
江熙定神,只往屋内迈了一步,就因屋中人瞬间惊慌的眼神而不得不停下来。
正踌躇着该如何安抚他们时,墙角中忽然有人出声,打断了她的思绪。
是那位老妇人,她认出江熙,对同伴道:“是她,方才在外面时扶了老身一把,似乎有话想问。”
江熙赶忙接话,“对,诸位莫怕,在下是有事想问。”
十几位衣衫褴褛的老人,连同一个十岁出头的小女孩,都睁着眼沉默不语的盯着她。
江熙怕他们太过惊惶,便退后至门外,先歉意的微颔首,然后柔声问道:“诸位可曾见过一个叫阿池的年轻人,男性,在大理寺供职。”
几人面面相觑,倒是那个懵懵懂懂的小女孩先细声细气的开口道:“贵人姐姐找阿池哥哥有什么事?”
话才出口,随即就被老妇人一把捂住嘴,藏到了人群后面。
看来阿池的确是病坊的人。江熙生怕吓着这群如同惊弓之鸟的老弱,尽量放缓声音道:“是在下的私事。阿池可有亲近的长辈吗?”
本来已经面容稍缓的众人一听,又紧紧的皱起眉,眼露哀切。方才持斧要砍的人甚至额头暴起青筋,咬着唇瞪着眼滚落下泪珠。
江熙觉出一丝不妙,犹豫片刻,轻声问:“是……刚刚出事的病坊主使?”
不少人垂头掩面,双肩抖动,其余人虽未哭出声,但也都抿唇默哀。
这便是默认了。
江熙心中大惊。
为印证隐隐浮现的一种猜想,她又问道:“阿池平日性格如何?是只与主使亲近吗?”
众人还是警惕的沉默不语。
江熙焦躁十分,但又怕惊吓到他们更无法得到想要的线索。
开门时要砍人的老者,语气绝望中又带着同归于尽的意味,又听他口中直呼“狗官”二字,想来是与官府仇怨不小。
而一路进来时的景象,无一不透露出病坊中人过得艰难,虽乍一眼看上去高屋宽路,但细看便知负责管理病坊的官差并不尽心,甚至可能私自欺压这些无依无靠的百姓。
他们此刻表现出的种种惊惧防备,应当是看江熙衣饰上乘,便把她也当做了那些蝇营狗苟之辈。
思来想去,唯有亮明身份先取得信任的好。
江熙拿出随身鱼符,将雕有“宪华郡主”四字的一面朝上,向离她最近的老者投掷过去,然后抱拳解释道:“各位老丈阿婆,在下是江氏之女江熙,此番前来,确实是有要事,烦请诸位能为在下答疑解惑。”
老者捡起随身鱼符仔细的瞧了瞧,虽看不出什么名堂也辨认不了真假,但几乎是下意识的颤抖了一下,抬起浑浊的眼眸看向江熙。
人群后的小女孩努力探出头,惊喜的叫道:“我知道,是打了胜仗的那位女将军!”
见拿着鱼符的老者没有否认,几乎一大半的人都因小女孩的话而松懈下来,没再以能活剐人的眼神瞪着江熙。
当初还疑惑究竟是谁在背后操控着舆论方向,故意在她回京伊始大肆宣扬她的威名,又在她入狱后引导百姓痛斥她,甚至联名想让朝廷将她处以极刑。
但现在却是要感谢幕后人给她营造的好名声了,否则这些老者也不会轻易放下警惕。
拿着江熙鱼符的老者颤抖着手,声音有些激动,又有些悲怆,“贵人真的是郡主?”
江熙点点头。
“是江家军的统领?”
虽然铜鱼符此时尚且下落不明,但江熙还是再次点点头。
老者一下子呆坐在地,面上又哭又笑,喃喃自语,“真的是啊,真的是啊……”
小女孩奋力挣脱出来,匆匆奔来想扶起老者,无奈年幼力弱,怎样使劲也不能够。
江熙便上去帮着小女孩,把老者扶至床上坐好。
众人都渐渐围过来,老妇人抱过小女孩,同四周人交换过眼神后,才对着江熙开口。
“郡主莫怪,他这是惊喜异常,一时有些回不过神了。”
老妇人叹了口气,爱怜的摸着小女孩的发顶,悠悠道:“约莫是四年前吧,他的独子,也就是这孩子的父亲,留下一封信后,便独自赶往溪州,说要去投军,以后建功立业回来,给我们这一帮子老累赘修缮屋子。”
她说到此处,眼中泛起了泪花,但还是尽力笑着。
“后来啊,就没有后来了。”
江熙一时失语,不知该如何安慰。
人人都抱着建功立业衣锦还乡的愿望,凭着一腔热血想打下一片自己的天地。
殊不知战场凶险,有多少人残缺身体痛苦余生,又有多少人一去不回马革裹尸。
这些壮志凌云意气风发的年轻男儿,互相约定着得胜回朝就要如何如何,却在一场烽火燎原后再也没有了后来。
“阿婆骗人,”小女孩不满的抗议出声,“您昨天还跟我说爹爹打跑了坏人,得了奖赏呢!”
小女孩在满屋垂泪的老人中鲜亮的如同初生菡萏,得意洋洋的向江熙笑道:“郡主姐姐一定认识我爹爹吧,我爹爹是不是可威风了?”
麻衣垢面也掩盖不住她的开怀笑意和满眼憧憬。
江熙帮她抹掉鼻头的灰迹,忍住心头酸涩答道:“是啊,甲胄加身,管着好几百号人,站在烽火台上发号施令,可威风了。”
小女孩嘻嘻笑着,更加期盼的问道:“那我爹爹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啊,我和祖父都想他了。”
老妇人放下孩子,转到人群背后暗自抹泪。
江熙蹲下来拉着她的手,直视着她亮晶晶的眼眸坚定道:“等到敌人再也不敢进犯,对我朝俯首称臣。等到北齐强盛,万国来朝。那时,不止你的父亲会回家,千千万万个英勇将士都会回家。届时,他们都将是你的亲人。”
小女孩不知有没有听懂,握着衣角抿着唇笑,仿佛永远都会如此单纯。
不是人人都长着七窍玲珑心,生来就阴私圆滑不近人情。世间更多的是感性而非理性,他们虽如同蜉蝣,但却干净无瑕。
或许是江熙的话太感人,或许是为将者本就让人心生信赖。本来还抱着怀疑态度的寥寥几人也忍不住上前来。
气氛太过哀伤,老妇人收拾好心情后又过来,拉开小女孩对江熙道:“郡主方才说到了阿池,是想了解他的为人吗?”
江熙点头答是。
老妇人回道:“阿池是主使捡回来的孩子,自小孤僻寡言,只与主使亲近,我们这些人也不了解他。前些年听闻大理寺招人,他便去应选,当了个守狱的公差,领着一份俸禄。”
“这孩子心孝,也不存钱娶媳妇,月月都往回送银钱来,直到今年三月,外面忽然疯传起来,说阿池勾结歹人,给尚在狱中的郡主您下毒,怕事情败露已自行出逃。”
说及此,老妇人十分羞愧的对江熙拜了拜,又道:“我们与阿池都不甚熟络,去问主使时,主使却不肯多说。”
“主使与阿池亲如父子,阿池什么事都会和主使说的,我们这些外人也不好多问。”
江熙点点头。看来阿池最后那封未寄出的信就是写给病坊主使无疑。
阿池身死的消息虽只在世家间流传,但与他情同父子的主使定会察觉端倪。
可主使为何会于今日突然横死街头?
“那主使今日都做了些什么事?”
诸人相互看看,回忆片刻后,老妇人答道:“今日并没什么特殊的,主使照常起来做事。”
“不对,”旁边人插话道:“主使午间是要出门去问询上月钱资的。”
“对对对,主使要去府衙,他才出门片刻,我们便听见坊门处一阵喧哗,正要出去看看时,就忽然冲进来一群官差拿人。”
谈及逝者,大家重新笼入一片伤怀。
江熙整理了一下思绪,察觉其中一个不合常理的地方,“官衙每月给病坊发放钱资时,不是会派专人送来吗?怎么还要主使亲自去?”
诸人神色各异,有的怨恨有的苦涩。
倒是小女孩的祖父终于回神,恰好听到江熙这话,立马愤怒的高喊出声:“天杀的狗官,下黄泉去吧!”
一众人立马惊慌起来,一些人紧张的看向门外,一些人则惶恐的扑上来捂住老者的嘴巴。
“悄声些!不要命了吗!”
江熙皱眉沉思片刻,沉声问道:“是因为官衙私自克扣贪墨钱款,上瞒天子下欺百姓,对吗?”
老妇人淌下泪来,哽咽出声:“我们这些人,都是鳏寡,只等着某一日老死,能得一副薄棺入土。”
“无儿无女无依无靠的,本来还要跪谢天恩,能给病坊这一处容身之所。谁料到,几十年前尚能靠着钱资度日,越往后,便越艰难起来。”
江熙攥着衣角的手发紧,渐渐拧紧了眉。
“先是断了每月供给的米粮,这还算好,后来更是慢慢减少了钱资,从最初的几两银子,到如今半文钱都没有,有时甚至还要同盗匪打家劫舍般,把我们辛苦攒下的柴禾药草抢走。”
“我们自知是拖累朝廷的累赘,朝廷愿意养我们这些废人,是格外开恩,不愿养,也是我们该得的……”
江熙“噌”的一声站起身,冷声道:“不对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