老妇人怔愣 ,见眼前少女义愤填膺 ,身姿挺得笔直 ,将屋中人环视一遍后 ,凝眉道:“诸位都是北齐的子民 ,是载舟之水 ,绝非什么累赘 !”
满屋寂静 。
十几双眼睛都看着她 ,无声无息 ,无波无澜 。
他们苍老的眼里平淡的可怖 ,或许曾因此类言语而动容过 ,但到底已不是年轻气盛的少年人 。被生计狠狠折磨后 ,只剩下满目空洞 。
江熙站在他们之中 ,站在这群与她往日训诫激励的将士们截然不同的人们之中 ,一时有些无措 ,也不知该再说些什么好 。
还是老妇人先微微笑了笑 ,接了句替她解围的话 ,“郡主说的对 。”
老者激动的情绪已经被安抚下来 ,萎靡的呆坐不语 。
待渐渐将老者哄睡后 ,老妇人才又接上方才的话头 。
“还请郡主见谅 ,这老头子自儿子没了消息后 ,神智就不太清醒了 。 开门时 ,我们只当是官差又来了 ,一时绝望悲愤下才想着拼了老命同归于尽 。”
她看向已经跑到门外正蹲着逗狗的小女孩 ,勉强撑起的笑容愈发苦涩 ,“现在想想 ,倒是觉得太冲动了 ,这孩子虽然命苦生在了这里,不知还能有几日活头 ,但她毕竟年幼 ,能挨一日便挨一日吧 。”
江熙也跟着看向小女孩 。
瘦弱矮小的孩子对着狗自言自语了一阵子 ,又从一旁柴堆中抽出条细枝 ,跑到角落歪歪扭扭的画出小狗的模样 ,随即被自己拙劣的画技逗笑 ,踮着脚蹭掉了那片尘土 。
仿佛永远都能这么无忧无虑 。
“不会的 ,阿婆 。 ”江熙坚定了心中的想法 ,认真道:“官差如此肆意妄为 ,不过是欺陛下病弱不能理政 ,又或许是仗着身后权势故而目无法纪 。我回去后定要向国丈禀明病坊事宜 ,责令府衙重视 ,严惩宵小 !”
话虽说的十分肯定不容置疑 ,但她内心深处却不可避免的冒出另一个声音 。
真的是这样吗?
江熙慢慢垂下激动之言时举起的手臂 ,心里对此种想法惊疑不定 。
她怎么会突然有些慌乱 ,甚至自疑?
不对不对 ,她不应该这样想 。江熙摇摇头 ,想要将一些奇奇怪怪的糟糕想法忘却 。
屋中这一片令人心惊的沉默 ,猛的被“啪 ,啪 ,啪”三声清脆的拍掌声打破 。
江熙抬头 ,随着众人向外看去 ,忽然惊觉暮色将至 ,天竟已经暗下来了 。
不速之客不甚正经的斜倚在门框上 ,背着霞光面向幽暗的屋内 ,靛青色的衣袖微动 ,那人收回鼓掌的手 ,抱臂朝江熙投来目光 。
是贺疏 。
江熙乱糟糟的心思被他岔开 ,不由得问出一句 ,“你怎么在这儿? ”
贺疏笑而不语 ,只伸手向她勾了勾 ,是要江熙过去的意思 。
此间事已了 ,又思及贺疏先前说的那句“不出五日” 。为了再套些他的话 ,江熙便起身向老者们告辞 。
贺疏还是那副漫不经心的混样儿 ,见江熙过来 ,也慢悠悠转身向外走 。
江熙出了屋门又反手掩好 ,紧赶两步追上他 ,先发问:“你来这里做什么? ”
贺疏饶是走在石子路上也硬生生走出一种置身暖楼的模样 ,他的眼神漫无目的游荡在浅薄月色下的瓦屋间 ,随口答道:“郡主来做什么 ,便也当我是来做什么吧 。 ”
这话太没诚意 ,江熙显然不信 ,便故意拿话刺他 ,“贺公子醉心于花酒 ,总不能是来扶贫扶弱的吧?”
贺疏很是没心没肺的笑了笑 ,知道江熙还记着上次临别时他说的话 ,便站住脚看向她 ,颇为戏谑的问道:“想听实话? ”
江熙虽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,但还是毫不犹豫的点头 。
“那我可得想想 ,”贺疏作势摩挲着下巴思考 ,直等到江熙面露不耐时 ,才微微俯身勾唇笑道:“来接你啊 。”
江熙微愣 ,尚想不明白此话何意时 ,面前人却忽然闪身消失不见 ,快的连抹衣影都没留下 。
“将军 ! ”
江熙闻声回头 ,便见守在外面的陈奇小跑着从坊门处过来 ,见四周无人后 ,压低声对江熙道:“将军 ,府中传来密信 ,六王殿下有请 。 ”
江熙顿了顿 ,“刘副尉知道此事吗? ”
陈奇摇摇头道:“刘副尉今日出城去往及锋营了 ,此刻还未回府 。”
江熙点头 ,又吩咐道:“有关六王殿下的事也不要告知他 。”
陈奇应诺 ,两人加快步伐出了病坊 。
马车已经在门口停好 ,陈奇和车夫一同坐在车辕上 ,江熙懒得再踩脚凳 ,直接一扬腿上去 ,却猛的顿住了正要掀开帘子的手 。
陈奇察觉异样 ,回头询问 。江熙把眼往缝隙中一扫 ,慢吞吞的回了句无事 ,便照常进了车厢 。
马车磷磷起步 ,逼仄窄小的车厢内 ,贺疏半躺在小榻上 ,眯着眼在矮几果盘中挑挑拣拣 ,自在的像在他自己家中 。
江熙毫不意外 ,自顾自的避开贺疏 ,坐到了对面 。
“说吧 ,到底是什么事?”
贺疏充耳未闻,把矮几上的东西扫过一遍后 ,一把拎过桌角上放着的油纸包 ,打开瞧了瞧 。
“嚯 ,还热着呢 。正好我还没吃午饭 ,郡主的侍从可真贴心 。”
他把纸包里热气腾腾香气扑鼻的烧饼往江熙鼻子底下转了一圈 ,毫不客气的咬了一大口 ,含含糊糊道了句:“多谢 。”
江熙摸了把自己饥肠辘辘饿了一天的肚子 ,可又不能抢他吃过的 ,只好咬牙道:“贺公子小心 ,别噎死了 。”
贺疏头也不抬 ,神态自若的吃完东西 ,又拣了只干净的杯子喝了半盏茶 ,这才懒洋洋回了江熙进马车后问的第一句话 。
“郡主不是很好奇我上次的话吗 ,别急 ,答案马上揭晓 。”
江熙自从朋党一案后 ,深知自己从前倨傲的性子不好 ,养病的几月里休养生息 ,很有几分喜怒不形于色的好脾性好修养 ,故而才能在眼下硬生生憋住火气 ,忍着不把贺疏踹下车 。
她大约也猜出这混蛋软硬不吃 ,便也不屑于再搭理他 ,权当好心让他搭个顺风车 ,自己倒茶抿了一口 顺气。
忽略掉眼前人后 ,江熙终于想起自己的事情来 。
本是奔着阿池而来 ,不料途中多生变故 。先是病坊主使死于莫名利器下 ,再是无意知晓了官府欺压百姓 。
阿池的线索就这样断了 ,但凡她再早来半刻钟 ,或许还能救下主使性命 。
病坊中人皆与人为善 ,主使也不可能是被寻仇 。
而病坊中穷弱 ,又直接被官衙管辖 ,再加毗邻大理寺 ,便是有强匪 ,应该也不会胆大到如此地步 。
想来想去 ,都只有一种可能 ,那就是与阿池的事情有关 。
更巧合的是 ,她才查到病坊 ,主使就立马离奇死亡 。看着竟像是凶手赶在她前面灭口一般 。
若真如此 ,可就不是“巧合”这么简单了 。
她思索了片刻 ,忽然想起一件事来 。
奔波了这大半日 ,竟然把在大理寺物证房外那两个偷窥的人给忘了 。
莫非是他们的通风报信 ,才使得阿池与主使的消息被泄露 ,从而给主使招来了杀身之祸?
他们是要给谁报信?又或是谁在暗中窥视着她的一举一动?
是朋党案幕后人 ,还是六王?
江熙目色沉沉 ,余光掠及对面正垂头不知作何的人 。
亦或是 ……贺疏?不然他怎会知道她的行踪?
她疑心一起 ,便忍不住打量起眼前人 。
他出现在病坊 ,又赖在她车上不走 ,仿佛真就是为接她而来 。
但别说是饿一天 ,即便是饿两天 ,江熙也不会信贺疏哄人的鬼话 。
脑海中不由把贺疏出现在病坊的前前后后回放了一遍 ,江熙想起第一眼看向他时 ,他靠在门口 ,正要放下手 ,脸上还带着丝意味不明的笑 。
“贺公子在屋门口时 ,是在笑什么?”
贺疏闻声看来 ,眼中有些迷茫 ,“我笑什么了? ”
“别装傻 。”
贺疏神色依旧 ,似乎慢慢回想起来 ,唇角勾出抹讥讽的笑 ,说出口的话也带着不轻不重的嘲弄 。
“笑你愚不可及 ,还痴心妄想 。”
江熙没动怒 ,也没说话 ,只是自上向下直视着贺疏 。
两人犀利的目光在空中相撞 ,各怀心思 ,互相试探 。
“吁——将军 ,六王府到了 。 ”
江熙收回目光 ,冷淡道:“我要去的地方到了 ,贺公子自便 。”
车外已经响起沈晴来迎的声音 ,江熙头也不回的掀开帘子下车 ,脸上迅速换上一副笑容 ,冲着缓缓而来的沈晴笑道:“世子妃 ,多日未见可还好? ”
天已漆黑 ,四周人迹全无 ,只有六王府门前两只硕大的鎏金灯笼在风中摇摆 ,于地上投射下扭曲的光影 。
这里是六王府的角门 。
今日见面是要避人眼目的 ,故而六王也没有大作阵仗 ,只开了角门 ,吩咐沈晴独自将客人迎去后院 。
沈晴一个婢子仆从也没带 ,见着江熙亦是十分惊喜 ,问过安后却不带江熙进去 ,反而将目光投向她身后 。
江熙正疑惑时 ,忽听得后面传来陈奇压低的斥声 。
“你是何人 ,怎么在将军的马车上 ! ”
江熙愣了愣 ,猛的回头 ,就见贺疏掀帘出来 ,十分优雅的踩着脚凳下车 ,笑的潇洒非常 ,款款步近 ,对沈晴拱手:“世子妃万安 。 ”
沈晴回礼 ,故意转向原地呆住的江熙道:“两位客人皆已到 ,请随妾身来 。”
江熙从沈晴的话中得到了肯定 。
敢情贺疏还真是来接她的 !
贺疏笑眯眯的看向江熙 ,对她比了个口型:“郡主 ,真巧啊 。”
江熙“呵呵”干笑了两声 ,先行一步跟上了已进内去的沈晴 ,避免尴尬的神情被贺疏瞧见 。
角门离后院近 ,三人前后相随 ,穿过一片竹林后 ,进了座四面大开的小厅 。
夏夜并不冷 ,置身于小厅之中观赏不远处的墨竹山石 ,倒也算得上清凉雅致 。
主位两边的座椅已经摆了茶点 ,沈晴安置好两人后 ,便自行退下 。
即便饿的肚子咕咕响 ,江熙也没动桌上的吃食 。
一来是为谨慎 ,毕竟独自身处他人府宅 ,须得步步小心 ,以免掉进别人的套子中也不自知 。
二来嘛 ,看着对面那厮 ,江熙实在是吃不下去 。
六王还没来 ,江熙便将目光投向厅外 。
说来也巧 ,这处正好能瞧见对面围墙 ,上面攀附着郁郁葱葱的长藤萝蔓 。
是去年秋日花宴时 ,她和贺疏争玉佩的地方 。
乍见旧地 ,倒还怪怀念的 。江熙斜睨一眼对面一脸傻样四处张望的贺疏 ,心中渐渐升起疑云 。
最初的惊诧过去 ,就要冷静的想想其中关系了 。
看此情景 ,贺疏应当是和她一同收到了邀请 ,而贺疏提前找到病坊 ,或许还真就是为了接她的 。
当初与六王作下的交易 ,绝对不可能有第三个人知道 。按照六王夜间下贴帖、只开角门的谨慎睿智性子 ,更不可能把两个不相关的人叫到一起商议秘事 。
难道六王要她查的旧事 ,与贺疏有关?
还是说 ,其实贺疏与六王是一道的 ,他们一同谋划着什么 ,要利用江熙来达成 。
这么一想 ,贺疏此前种种目的不明的行为 ,甚至不惜暴露自身伪装 ,潜入大理狱指点她 ,还精准预言了“活路”一事 ,就能说的通了 。
江熙越想越冷静 ,将目光投向贺疏 ,开玩笑一般问道:“贺公子也应邀前来王府 ,不会是和我一样吧? ”
贺疏闻声看来 ,却歪了歪头表示不解 ,“什么一不一样 ,郡主在说什么? ”
江熙愣住,这厮怎么满脸呆傻,一副被夺舍的样子 ,全然没有在马车上时的深藏不露 。
贺疏对上江熙的视线 ,眸光中带着风流和好奇 ,似乎要远程耍流氓一般 。
江熙愕然间 ,他忽然又兴奋起来 ,惊喜道:“我懂了 ,郡主也是因为和殿下合作……”
“咳咳 。”
贺疏的话猛的被一阵咳嗽声打断 ,江熙向上看去 ,一身家常穿着的六王步出 ,看了二人一眼 ,严肃的在上首坐下 。
两人先后站起身向六王施礼 ,得了准允后才又坐下 。
贺疏看了一眼六王 ,很没眼力见的想要搭讪江熙 ,接上方才未说完的话 ,却再一次被六王打断 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