夜深,深不见底。
残月悬挂天外,黯淡无光,浓雾掩映下的枫树林怪异至极,明明有风吹过,树枝却是纹丝不动。让人不禁怀疑,眼前所见到底是一幅画还是活的幕景。
其时,在北邙山腹地蜿蜒交错的山道上,突然闯入一道瘦弱的人影,紊乱的脚步踏碎了一地积雪,几只宿鸟惊起,扑棱着翅膀呀呀而鸣。伴随着杂沓的喘息,人影似乎毫无目的地前行,脚步起处,忽高忽低,忽左忽右,如同一个醉汉在东倒西歪地梦游,完全无视山道的另一侧是万丈悬崖,稍有不慎便要落个粉身碎骨的下场。
纳兰容颜提着一盏孤灯,踏着夜色自山顶而下,他在山巅整整守了半个月,终于等到舍身岩畔那枚寒蝉脱壳,心中正在得意,冷不防脚下一绊,仿佛踢着了什么东西,正待举灯观视,只觉一只干枯的手不知何时已攀上了他的脚踝。
一股寒意从脚踝只冲顶门,犹胜深冬腊月凛冽的冷风与飞扬的冰雪,那,绝不是人类躯体应该有的温度。
“啊呃呃呃呜呜……”诡异的低喘从身前这道人影嘴里传出,牙齿在咯咯咯地打颤,呼吸愈发微弱,那只青筋暴露的手死死抓着纳兰容颜的脚踝,就像即将溺死之人抓住救命稻草一般。
火光晦暗不定,入眼处却是一张小女孩的脸,约莫十二三岁年纪,一双大大的眼睛里没有半点神采。忽然,小女孩喉咙里迸发出嘶哑的呻吟,她终于松开手,用力捂住自己的嘴巴,在地上不停地翻滚,仿佛极度害怕会有什么东西从她口中出来一样。蓦地,小女孩绷紧的身子突然松弛下来,却是纳兰容颜从怀里取出得来不易的寒蝉,毫不犹豫地直接送到她的嘴里。
这寒蝉是十年方出一味的疗伤圣药,极为珍稀,进可临危吊命,退可益寿延年,这时被小女孩服下,终于暂时缓解了这前所未见的症候。纳兰容颜脱下身上的貂裘大衣,披在小女孩身上,肌肤接触间,他心中突然一震,怎么会这样?
纳兰容颜将孤灯挂在岩壁上,席地而坐,伸手扣住了小女孩的右手手腕,良久,豆大的汗珠从他的额头滚滚落下,砸落在雪地上,片刻便凝结成为冰珠。
这个小女孩竟然没有任何脉搏!可是,她分明还活着,呼吸虽然微弱,却仍能感觉到。
活死人。
这是纳兰容颜心中生出的第一个念头,也是唯一的一个。
纳兰容颜不敢怠慢,自从反出家门,这些年他游历天下,足迹遍布五湖四海,眼界之广非常人所能及,可还从未见过如此诡异之事。思虑再三,纳兰容颜终于还是将小女孩抱起,心事重重地下了山。
没有人料想得到,在这样一个平凡无奇的雪夜,这场相遇所改变的,远不止与他们两人的命运轨迹。
“颜先生,您终于回来了,我还以为……”趴在前台打瞌睡的服务生从梦中惊醒,只见纳兰容颜怀里好像抱着什么东西,风尘仆仆地上了楼。“哎,这个怪人,付了一个月的房租,却只住了一夜,也没有行李,还以为他不会回来了,幸好,那个房客昨晚走了,要不然就麻烦了……”
正想间,纳兰容颜咚咚咚咚地下了楼,神情焦急地问:“我的那个袋子呢,就是上面绣了两朵兰花的那个袋子?你们谁拿了,我有急用!”
服务生吓了一跳,他之前瞒着老板将纳兰容颜的房间转租给了一个背包客,打扫的时候也没发现什么袋子呀,“颜先生,您说的是那个……那个吧。”
十五分钟后,服务生终于从垃圾箱里翻出一个脏兮兮的袋子,纳兰容颜顾不得异味扑鼻,也没责骂,一把夺过袋子便咚咚咚咚地上了楼。
“真是个怪人!”服务生顿时松了口气,回到前台,将暖炉调大了些,继续打他的瞌睡。
回到房间,纳兰容颜将兰花袋在桌面铺开,翻出一个夹层,里面竟然密密麻麻插满了长短粗细不一的银针,他犹豫了片刻,终于还是伸手取出一根,插入了小女孩的眉心。
如此者九,小女孩脸上多处穴道被银针布满,她乌青的面庞终于恢复了些许血色。
一盏茶的功夫,小女孩喉咙里发出一声低沉的呻吟,眼皮跳了几下,一双无神的大眼睛扑闪着,警惕地望着坐在床边的那个陌生的青年男人。
“你……是谁?”小女孩半坐着,身子直往后退,一直退到墙角,才停了下来,她忽然发现自己的脸上好像插着什么东西,就想伸手去拨,却被纳兰容颜那双有力的大手按住,再也动弹不得。
“慢些,被针划到,会很疼的。”
不知为何,小女孩突然停止了所有的动作,全身僵硬,一动也不敢动,任由纳兰容颜悉数拔去她面上的十根银针。
“你叫什么名字?家住在哪里?”纳兰容颜关切地问。
小女孩一言不发,双眼毫无聚焦,瞳孔涣散,不知在发什么呆,说来也巧,她的肚子咕咕地叫了一声。
纳兰容颜笑道:“忙了这一夜,我肚子也饿了,我去厨房看看有没有什么吃的,你刚施针完毕,先休息一会儿。”
不消片刻,桌上便摆了大大小小好几个碗碟,有鸡蛋卷饼,莲蓉面窝,脆锅贴,大个的菜肉馅包子,几样小菜,外加一大碗冒着热气的小米粥。
“只有这些白天他们吃剩下的,我刚才胡乱热了一下,你凑合凑合,喜欢吃什么就多吃点。”
小女孩两眼放光,伸手抓起一个包子塞到嘴里,还未咽下,另一只手抓着卷饼,跟着往里送。
“慢点吃,小心噎着了。”纳兰容颜叹了口气,倒了一碗热气腾腾的小米粥,轻轻吹了吹,推到小女孩面前。“吃菜肉包的时候,就小米粥是最美味的。”
小女孩停下手中的动作,抬眼看了看纳兰容颜,乖巧地端起小米粥,抿了一小口。
纳兰容颜自己也觉得饿了,他拿起筷子,夹了一口菜,送进嘴里。就在这时,小女孩突然伸出手,亮出一件明晃晃金灿灿的物件,直取纳兰容颜的咽喉。
说时迟,那时快,纳兰容颜毫无防备,完全是依靠本能地用拿筷子的右手一挡。谁知那物件十分锋利,不仅削断了筷子,还在他手腕上割出一道长长的口子,深可见骨。
纳兰容颜心中怒极,左手猛然挥出,这一掌,力有千钧,曾经有挥断三块青砖的历史记录,足以将面前这个弱质千千的小女孩打得满地找牙。
然而,纳兰容颜的手掌在将要接近小女孩脸庞的时候,却硬生生停住,那一瞬间,他的脑海里突然闪过一个画面:同样是一记耳光,却没有及时停手,一个少年被自己的父亲打得原地转了两个圈子,几乎站立不稳,他捂着通红的半边脸,吐出一口包裹着断牙的血痰,头也不回地跑出了家门……
唉。纳兰容颜将手掌慢慢握成拳头,徐徐收了回来,他就那样站着,冷冷地看着小女孩,任由手腕鲜血流了满桌。
小女孩也吓得呆了,终于说出见面以来的第一句话:“你……你为什么不打我?”
“原来你不是哑巴。”纳兰容颜坐下来,换了一双筷子,夹住一箸菜,却有些不稳,“那么就告诉我,你为什么要偷袭我?”
小女孩咬紧嘴唇,良久,突然哇地一声哭了出来,“针,好多针,你是坏人,只有坏人才会用针,将阿朱阿紫她们迷晕,然后不是挖掉眼睛,就是割掉耳朵,让她们在街边要饭……你是坏人,我要杀了你,为她们报仇……”
原来她将自己当成人贩子了,纳兰容颜苦笑一声,“这世上,能在一招之内就伤到我的人可不多,你算是一个,厉害。不过别愣着呀,看你做的好事,还不快来帮我包扎一下,我包里有应急绷带……”
见小女孩一动不动,纳兰容颜催促道:“快呀,你看我像坏人吗,再不帮我包扎,我可就成了一个失血过多的好人了。”
小女孩嘴唇动了动,没有说什么,温顺地从包里去出绷带,慢慢帮纳兰容颜包扎起来。
“对了,我叫纳兰容颜,你叫什么名字?”
“我生来就没有父母,也……没有名字,他们都叫我……”小女孩嗫嚅道,好像有些说不出口。
“哎呀呀,这个不好听,我得帮你取一个。”
“我还没说,你怎么就知道不好听!”
“是吗,你说都不好意思说,那肯定没我取得好听就是啦,我文化程度很高的,以前上学的时候,经常得三好学生呢!”
“不要!”
“有了,”纳兰容颜的目光突然瞟到桌边的绣袋,“两朵兰花,就叫你兰兰吧。”
“……”
“没有意见对吧,那就这么定了,从今以后。你的名字就是纳兰兰兰,我便是你的二叔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