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我有身孕了,两个月。”
我对江家大少爷说。
“呵,”眼前的人面露嘲讽:“你怎么确定是我的,你整日与老二厮混,真当我不知道吗,我的云禾。”
眼前的人,我深信的救赎,转头便放下一碗避子汤,搂着别的温香软玉在怀了。
1我被爹以二两银子的价格卖到画舫做乐妓。
娘哭了,我却笑了。
我高兴娘终于不被骂只会生废物了,终于能吃上一口饱饭了。
初到画舫,我是半点适应不来。
画舫妈妈浓妆艳抹出来的脸蛋很吓人,抛给我的青衫罗裙让我冷得直打寒颤,教给我的吉祥话和讨好动作让我听了直犯恶心。
加上这只在终日在湖上飘飘荡荡的画舫,晃得我头晕眼花。
我只好日日对着湖水干呕。
人消瘦下一大圈不说,本来值二两银子的脸蛋连两个铜板也难让人掏出了。
妈妈对着我摇了摇头。
二话不说便把我丢在船舱,让我自生自灭去了。
幸好有个小和尚心善,给了我两口吃的,让我勉强活下来。
我从此就对着秃得光可鉴人、又烧了圆点戒疤的脑袋大有好感。
“我都要信佛了。”
我眼巴巴地看着小和尚递来的白面馒头。
只是我嘴上说着皈依佛门,心里眼里却全被那大白面馒头塞满。
只觉我佛慈悲,当真渡我性命。
“那你要跟我去庙里吗。”
小和尚晃了晃手里的白面馒头:“我们庙里有很多馒头,够你吃很多年。”
我被白面馒头勾了魂,竟点了头。
还没等我从大白面馒头的美梦里醒来,我眼睛一瞥,便看到自己腕上被刻上的“十八”的印记。
这是我值二两银子的印记。
这是我与正常生活彻底脱轨,告别草木染坊的印记,在这画舫上摇摆不定的印记。
佛怎么会收我?
我恶狠狠地咬了一口白面馒头:“我骗你的,我根本不信。”
小和尚眼里的光骤然消散。
他低声说也好,也好。
我不知道他们佛门中人都在想什么,只是小和尚嘴里的“也好”,是我听过的最后的声音了。
我便很久没见过小和尚。
我只得看着涟漪湖水感叹,果然佛也不会渡我。
2画舫妈妈看我活下来,便捉我去船上端茶倒水。
我一面端着茶水,一面忍着、尽力不去想手臂上鞭笞的剧痛。
昨日我又想跑掉。
画舫妈妈张嘴便是“贱东西”,鞭子跟着怒骂一同袭来。
直到她消了气,打没了力气,鞭笞才跟着停下来。
船晃、肘痛、我低着头又看不清人影。
滚烫的茶水跟着我的惊呼,一同泼洒到贵公子的绸缎衣服上。
那布料可不是我家染坊里的粗布麻衣,是滑的、柔顺的、用金线在绸缎上刺出栩栩如生山水走兽。
滚烫的茶水一经泼洒,黄色的茶渍便在那人的绸缎衣料上留下难看的斑驳。
这样华丽的衣服。
怕是我十倍的卖身钱都买不起。
我咬着下唇,端着水曲柳的茶盘凝固在一旁,手心的汗打湿茶盘,端在手里直打滑。
“长不长眼睛,怎得端着茶水就往我家少爷身上洒!”
贵公子身边的小厮一把打开我,我被推了个踉跄。
“贱丫头!
怎么做事的!
白养你这么久了!”
画舫妈妈出现得倒及时,口水随着怒骂喷洒在我怀中的茶杯里。
我低着脑袋,只觉这茶水没洒出去也不该端给贵人喝了。
我周围乱糟糟的,叫不上姓名的人一蜂窝地将我围住。
嫌恶的小厮、破口大骂的画舫妈妈。
他们都不是坏人,骂我也不是为了好玩,单纯推卸责任而已。
小厮骂我,便掩盖了他没护好自家少爷的疏漏,画舫妈妈骂我便显得他们画舫还是有些规矩的。
我一步一踉跄地跌向实木圆柱上。
只觉好累。
就在我要磕到圆柱的前一秒,一只遒劲有力的手忽然拽住我,堪堪将我护在怀中,把我与实木圆柱分开来。
我终于抬起了头——抬起了自打来到画舫就没抬过的头。
眼睫如鸦羽,根根分明。
随着他的睫毛轻颤,敛去了眼眸中的清冷威严,他看向我的时候,那双眼睛里竟写满了忧心。
“烫到你了吗?”
清冽的男声在我耳边响起。
我下意识地摇头。
垂眸、掩袖盖住自己被烫红的那截手指。
只觉这人真傻,那么贵的衣服被浇花了,还有心思来关心我烫得疼不疼。
围观的人许是没料到这少爷脑子这般不好。
空气一下凝固,喧嚣陷入沉静。
好久,那小厮才反应过来,过来问他家少爷怎么样。
画舫妈妈堆起一脸讨好的笑容:“江大少爷,我们这丫头粗野惯了,做事没轻没重的,您别介意,要打要骂您说了算。”
那什么江大少爷一概不理。
那双平静无波的眼睛只是静静地注视着我,把我试图藏在袖中的左手抓了出来:“这还没烫到?”
他的手指温润,触手还带着凉意。
我竟一点感觉不到刚才滚烫的茶水了。
我转着眼珠子从紧张的满头是汗的小厮、看到笑容要绷不住的画舫妈妈,最后注视着好看的江少爷,低声笑了起来。
只觉那小厮和妈妈,特别像我们村头光棍老汉养的两只狗。
村口只要有人经过,那两只狗便吠,老汉愈在身边,它们吠得越凶。
我想着,脸上的笑意散得越大了。
我竟然控制不住地笑出了声。
江大少爷摇着头点了点我的额头:“烫傻了是吧?”
第二章3他唤来那位还在点头哈腰的小厮,去帮我取烫伤的草药。
又问画舫妈妈要了间房,说是要换件衣服。
接着便牵着我完好无损的右手走了。
我亦步亦趋地跟在江大少爷身后。
在看清房间全貌后还是倒吸一口凉气。
我没见过“天上人间”房的样子,在船舱呆久了,还以为整个画舫、整个世界都是阴暗潮湿的模样。
没想到还有如此雕梁画栋、光明无限的地方。
我看着自己的手在盥洗中,被烫成红色的指尖就像是只翩飞的蝴蝶。
我的手在金色器皿中、在粼粼波光里好像也被镀了层光。
和江大少爷周身类似的光。
“江铭。”
我学着江大少爷的声音,叫出了他的名字。
江铭点了点头,继续耐心地给我烫红的指尖涂抹药水。
我看着他认真的模样,只觉人如其名,当真玉树临风的好男儿。
我开心起来。
反复念叨着这个名字,感受上下嘴唇轻碰,好听的音符从嘴里流出来,汇成他的名字。
江铭轻笑。
这是我第一次见他笑,如冰雪消融,比不笑还要好看。
“那么喜欢这个名字?”
他问。
我说好听。
“嗯——”我沉吟片刻:“人也好看。”
“还有呢?”
江铭歪了歪头问我,眉眼还是弯的,黑色的眼眸闪亮亮的。
“你还是个好人!”
我朗声夸赞。
我穿着过小鞋子的脚来回晃动着,向江铭报以同样的微笑。
不知怎得,听了我这样的夸赞,江铭忽然敛起眼眸。
“也就你会这样夸我了,我不是好人。”
他摇头说。
我不信。
长得如此俊俏、面对我一个画舫丫头都能温柔以待,怎得不是好人?
“不说这个了,”江铭把我抹好药水的手指放下:“小丫头你叫什么名字?”
“……十八。”
我犹犹豫豫地开口。
这是画舫妈妈给我的名字,而我真实的名字……画舫妈妈让我忘掉。
江铭若有所思地点头。
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忽然明了,我就是这画舫的烟柳女子,不是什么平民百姓家的好女儿。
房门外忽然有人敲门。
门外的人问江少爷需不需要洗浴。
问的是江少爷,洗的确是我。
我在这游湖画舫,早就成了一道不甚美味的、供来往过客品鉴的菜品。
出于礼貌,自然要洗干净端到人家面前。
或者说,富甲一方的江氏长公子,屈尊降贵地看上我这二两白银买来的丫头,我就该感恩戴德,再三跪谢了。
完好的九根手指被我绞在一起。
我抬头看了江大少爷一眼。
说不清楚希望他回答什么。
“不用了。”
江铭朗声回应。
不带半分情欲的眼神扫过我的脸颊,他问:“害怕了?”
我摇头。
又点头。
不知道他在问什么,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害不害怕。
他只告诉我别怕。
便把红色帷幔的床铺留给我,自己在梨木靠背椅上坐了一宿。
其间他问我怎么来这种地方了。
我把我家的染布、我家的贫苦、我爹幻想的儿子和值二两银子的我,给他细细道来。
半梦半醒间,我好像听到江铭问了句什么。
“想离开这里吗?”
温润的声音掠过耳畔,模糊间,我点了点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