微风过处,已经出了帅府的龙椿似乎感知到了有人在凝视她。
出于一种野性直觉,龙椿十分锐利的回了头,目露凶光的看了回去。
韩子毅原以为自己的窥视已经足够隐蔽,却不想还是被龙椿抓住了眼风。
晚夜间,两人于凉风中四目相对。
韩子毅脸色不变,笑的温和而宁静。
他对着龙椿挥了挥手,用口型说了一句。
“多谢,晚安”
看清了韩子毅的面目后,龙椿站在帅府外的路灯下一歪脑袋。
她眼中的凶狠褪去,剩一点浅浅的懵。
二楼窗户里的韩子毅看起来很恬静。
这个人,这扇窗,像是一幅镶嵌在夜色里的西洋油画。
他身后是暖而昏黄的电灯光芒,唇边是淡而寂寞的笑意。
不知为何,龙椿忽然觉得轻松起来,于是她也对着他挥了挥手,用口型说道。
“不谢,告辞”
一桩生意,你买我卖。
有什么好谢的呢?
......
这一面过后,两人就再没有见过,直到今天。
今天是韩老帅与其长子出殡的日子,也是韩子毅要把龙椿拉进平津名利场的日子。
柏雨山坐在汽车前座上,一路指挥着汽车夫往大帅府开。
龙椿嘴里的奶糖化完了,她嘴巴有点寂寞,想起刚才在街边看见了卖炸糕的摊子,便对着前头的柏雨山道。
“一会儿到了帅府你别下车,连路开回去给我买五斤炸糕,要是有糖耳朵也捎半斤”
柏雨山得令,笑眯眯的应了声是。
韩子毅坐在龙椿身边,也是一笑。
“五斤?不腻吗?”
龙椿耸肩:“不腻,你下次来北平家里,我招待你吃一个花生糖,家里大师傅拿猪油炒的,那个真叫腻”
韩子毅低头忖了忖:“你就这么爱吃甜的?”
龙椿颔首,回头望向车窗外的街景,嘴里随意的答话。
“爱吃,不吃心里慌,时间长不吃点儿热的油的,就感觉手软脚软的”
韩子毅对龙椿嗜好没有意见,只默默将这个嗜好记在了心里。
两人下车后,帅府里的下人赶忙出来迎接。
韩子毅一边带着龙椿进了家门,一边又低头对后车上的莱副官耳语了一句。
“你去起士林买块奶油大蛋糕,再有栗子粉做的那个小蛋糕,五姨娘常吃的那个,也带几个回来,包漂亮点”
莱副官一颔首:“明白”
龙椿进了帅府后,一共被吓了三跳。
一是被眼前白事的规模吓了一跳。
偌大一个帅府,里里外外塞了上千的花圈,这些花圈一个摞着一个,一个叠着一个,更有数不清的金银纸货,白布经幡,密密麻麻的盖满了整个府邸。
二是被灵堂里哭丧的姨太太们吓了一跳。
倘若不是这些女人一边哭丧一边叫着帅爷,龙椿几乎要以为这个规模的女子团队,乃是某个大妓院的储备军。
三是被来往吊唁的宾客人数吓了一跳。
整个帅府之中,除了满坑满谷的花圈和姨太太之外,就是那乌泱泱,乱哄哄的几百宾客了。
这些人个个面上都带着笑意,瞧着不似是来吊唁的,反倒像是来交际的。
龙椿不是个喜欢在人前露脸的人,她默默站在韩子毅身边,利用这厮高大的身板,将自己和四面八方的嘈杂隔阂开来。
期间她还很粗俗的评价了一句韩老帅的葬礼,说。
“这他妈比庙会还热闹啊”
韩子毅闻言乐了,他难得被逗笑,此刻却憋着不敢笑,毕竟,没有个在自家老子灵堂里嬉皮笑脸的道理。
他下意识的伸手摸了摸龙椿脑袋,示意这句话很好笑,他很认同,但他这会儿不方便笑,是以这一笑,要留作改日再笑。
龙椿不知道他心里的弯弯绕绕,她也无暇去看韩子毅那副似笑非笑的滑稽神情。
她警惕的摸了摸自己别在后腰的枪,和隐匿在侧腰的钢刀。
人太多了,出于职业习惯,她不由得就要紧绷神经。
然而韩子毅却像是见惯了这样的场面,他耳听八方眼观四路的察觉到了龙椿的不安。
便伸手将她背在身后的手牵住,捏了捏她的尾指以做安抚,还低头讲了一句。
“不怕,今天公馆里外安插了六十多挺机枪,稍有风吹草动,鸽子都放不出去一只”
龙椿不大信他,只说:“我仇家多”
“我知道,所以进来的这些人都是缴了械的,就是有人要找你寻仇,也只能凭拳脚,你身上有枪有刀,难道还怕赤手空拳的?”
龙椿眨眨眼,仰头看向韩子毅。
“你怎么知道我带刀带枪了?”
“你我这样的人,只恨不能顶着炸药包出门,不带刀不带枪,出来寻死么?”
龙椿一乐,想伸手拍拍韩子毅的脑袋。
却发现韩子毅比柏雨山高不少,将近一米九的样子,自己轻易还摸不到他的头顶。
韩子毅歪头看了一眼龙椿伸在半空中的手,用了几秒钟的时间来领会她的意思。
须臾后,韩子毅摘了军帽弯腰低头,将脑袋往龙椿手里送了送。
这个姿势略微暧昧,带着某种臣服的意味。
龙椿吃不准韩子毅的意思,她动了动指尖,却是没有再去碰他的脑袋。
只扬手在他肩头一拍,将话头延续起来。
“我这样的人就罢了,你做惯了少爷,手上也没沾血,怎么就要顶着炸药包出门了?谁这么恨你啊?”
韩子毅直起身,也不在意龙椿有没有摸他的脑袋。
他重新戴好军帽,顺手揽住了龙椿的肩头,大步向着灵堂走去,边走边道。
“恨我的人不少,一会儿你就都见着了,但最恨我的那一个,你已经替我料理了,我还是要多谢你的,我自出生起,就没有人这样帮衬过我,你在北平救了我,又来天津杀了我大哥,我心里其实很感激你”
龙椿闻言客气起来:“小事小事,银货两讫的事,谈不到感激”
韩子毅一笑,不再接话。
两人方一进灵堂,就见一个老妈妈领着两个眼圈儿通红的小丫头扑了过来。
老妈妈仿佛唱大戏一般,一见韩子毅就软了膝盖,匍匐在地。
“三爷啊!老爷他!走了啊!”
老妈妈这一嗓子喊的惊天地泣鬼神,压倒了一众姨太太的抽泣。
灵堂里一干守灵的姨太太和小小姐们,都止住了哭声,披麻戴孝的一回头,看向韩子毅。